第六十章因果
翌日清晨,刘立派人护送建康信使返程,月余以来从建康入洛阳的信使有十三位,只有最近这位两日前刚到的周姓信使不辱使命,拿了魏桓的亲笔信,风尘仆仆往回赶。
将军魏桓亲临城门去送这位信使。到了城门,魏桓也不入城,送完人,魏桓又回大营,接下来有三天三夜的会议等着她。
勿尘每日可见到佩娘来来回回地为魏桓搬东西,这次佩娘回来找笔墨,勿尘截住她问:“你们将军今日回吗?她有没有说何时回来?”
“大营里可忙呢,今天段匹磾将军也来了,我都没跟我们将军搭上话!”
夕阳渐暗,天色已晚,看来今天魏桓也不回了。
勿尘这次没放走佩娘,跟着她出洛阳城,入了大营。
入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营帐里灯火通明。大帐里聚满了人,帐门半掩,一群将校在里面吵吵嚷嚷。
这一夜雪停放晴,月明星希,勿尘等在大帐外。直到月上中天,勿尘靠在篝火边将随身带着的书已经看了两遍,魏桓才从营帐里出来。她仰头看了看天,也不知神魂在何处,低下头时抬腿就走,连五步外朝她招手的勿尘也没看到。
“云霓!”勿尘起身追上去,抓住她的手。魏桓这才看到他,临时组织起脸上闲置的五官,给他一个敷衍得不能再敷衍的笑容。
月色皎洁,落在魏桓脸上,令她看上去面无血色,她真的比出征前瘦了很多,下颌尖凤眼扬,或许是在军营的缘故,她周身没有一丝女儿家的温柔,取而代之的是杀伐决断的杀气。此刻她嘴唇很红,眼眶也红。未愈的伤可能正在折磨她,也或许是刚才的会议上什么事情触怒了她……勿尘心疼,想揽她入怀,可此刻,他连再一声“云霓”都喊不出。恐怕此时此刻,“魏将军”才是她唯一的身份。
“师兄,你来了,刚好我有事找你!”
“……”
“能和我说说小胖的那个因果盒吗?”
因果盒,勿尘那胖徒弟的杰作,这盒子一直在改进,倒是从来没有正式的名字,如今魏桓给它取的名字倒是妥帖。给了因便有果,什么样的因就有对应的果。
这个东西勿尘可以滔滔不绝地说上一天一夜。他一边说一边随魏桓去到她的营帐,没察觉魏桓暗地里大大松了口气。
其实魏桓大抵想得出他找自己要说什么事。可她还不知如何应对才好。
魏桓的营帐里堆满了竹简,都是未编成册的一片一片的竹片。竹片上写满了字,佩娘正在整理这些竹片,见魏桓和勿尘进来,赶快退避,出帐前想说什么,发现魏桓示意她噤声,赶快走开。于是她了然地滚得远远的,出门还顺手带走了守门的两位小兵。
魏桓一边听勿尘说话,一边坐下来接着整理那些竹片。不时地想到什么,便在空白的竹片上写上字。
“师兄,你可以在此处做一个因果盒吗?”
勿尘无奈地摇头。
“我虽然知道原理,盒子却是小胖做的。此物极其复杂,耗时耗工,别说我做不出来,就算小胖如今在此地,不花上一两年也难做出一个。”
不知怎的,那位老实徒弟被自己严谨的老师叫成了“小胖”。魏桓心中促狭一笑,勿尘这位徒弟恐怕终其一生都得叫这昵称了。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建康。
小胖姜承平连打了三个喷嚏。魏府里竹炭早用完了,天寒地冻的,他和林昆两人大眼瞪小眼,看着桌上最后一点干粮,在吃完这点干粮后,二人就真正的饥寒交迫了。
“兄台!外面那些人不走,难道我们得饿死?”姜承平巴巴望着这位说是要保护他,其实喜怒无常,经常那他出气的……“同窗”?
“闭嘴,就知道吃,你一身膘,难道不比我扛饿??我去抵挡一阵,你翻墙跑吧!”
这位瘸腿的仁兄,去柴房里翻出一把柴刀,怒气腾腾地要去开门,怎么有种血气上冲遇强则勇的气魄来?姜承平躲在门后探出头,此时才想起来,师父说过这位师兄拜入师门之前是位冲锋陷阵的将军。
林昆打开门,迎面两个壮汉一见他提刀冲出来,即刻出兵刃压制过来。几个家丁不是林昆的对手,就算他手上只有柴刀也不行。
皇城脚下,两边都不想闹出人命,过了几招,滚倒了几人,便在这时王导出现了。
“住手!不可无礼!”
王导制止手下,施施然走到魏府大门口。林昆摸了一把脸上沾染的血迹,收了柴刀,拱手向王导施礼道:“王大人,这是为何?我家师父不在,你围困我们师兄弟又有何用,不外乎饿死两个无用之人罢了。找不到师父拿我们出气为免气量太小。”
“就是!我们饿死了,将作监的那帮学生会给我们伸冤的!”
魏府里见声不见人的出来这么一句。林昆回头瞥一眼这不成器的师弟,叹了口气。
王导笑了。挥挥手屏退家丁们,也不要人请,步入魏府的门槛。门口的围堵已经散了,只剩王导一个手握缚鸡之力的瘦老头,林昆也不好动武,作势挡了一下。王导道:“导在门口恭候多日,不过想问姜先生几句话。”
“有什么问我吧,姜承平不在!”林昆话音未落只见姜承平抱着一堆盘缠出来,这拖拉的家伙竟然还有闲心回去收拾了一堆细软。林昆认出来姜承平手中几个包袱中的一个,正是他的。
逃就逃了,为何还有那么多啰嗦事?这要是在江北,不知死了几次了!
林昆觉得心很累,为何师父要他保护这个没用的胖子。
“师兄我总不能丢下你自己跑吧!”
他还有理了。
“先生!”王导对着姜承平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姜承平一愣,将手上一堆东西塞给林昆,老老实实地回了个礼。似乎已将这几日被围困喊天不应叫地不灵的困苦给忘了。
林昆甩手而去,随他们了。
“先生,导有一事请问!”
“王大人有礼了,但说无妨!”姜承平从未跟这么大的官说过话,紧张得很。又想求助林昆,那位仁兄已然不见了。
王导道:“九天之际,安放安属?隅隈多有,谁知其数?天何所沓?十二焉分?日月安属?列星安陈?”
“……”姜承平懵了,“啊?”
“屈大夫有天问,所列之问是否都可用你的盒子算出?”
“这个……只要条件足够,可以吧!”
“四季天时,收作丰欠是否可用你的盒子算出?”
“……”
“天下兴替,百姓福祉是否可用你的盒子算出?”
“……”
“那么先生,”王导深深向姜承平鞠了个躬,“请算一算大晋该何去何从吧!”
“这么说因果盒很大?不可随意搬动?”
“小胖初造的那个只有两尺见方,倒也便于搬运。只不过用处有限,算不了太复杂的东西。后来我找了地方,让他建了个更大的。”
“在魏府?”
勿尘摇摇头,魏府只是一处小院,大门开在闹市,旧街道路只能过一驾马车。姜承平那盒子越做越大,他只顾埋头苦干,自己心里却没个成算,但是勿尘有成算,他找了个够大够安全材料运输方便的地方给姜承平建造盒子。
魏桓看了看他的眼神,心下了然。既然因果盒动不了,那就只有将这些东西送到建康了。
魏桓已经整理完桌面的竹片,将分好类的竹片用布包好,写上批注。她一边写字,一边心里盘算着往返一程需要多少时日,一言不发。
“云霓,”勿尘越过书案握住魏桓的手臂,“我帮你写,你要做什么跟我说便是,你歇一会儿!”
“这个简单的不用你动手,你若有空帮我看看这些堪舆图对不对。”魏桓搁下笔,但却未递给勿尘,她翻翻桌案,从边上翻出一叠图卷。
“云霓!”
“这倒也不急,”魏桓站起来,整整衣衫拿上衣架上的大氅,“师兄,与我去一趟神机营吧,今天刚送来一批新的弩机。”
勿尘动作也快,起身拿大氅为魏桓披上,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然后她将魏桓拉入怀中,拥住她。
“怎么了?”魏桓惊讶,“勿尘你是不是冷,天寒地冻的,你穿得太单薄了!”
魏桓轻轻一笑,仰起头来吻他的唇,然后将大氅搭在他肩上,“你用这件吧,我找佩娘再拿一件。走吧!”
魏桓转身走出营帐,勿尘叹息,只好随着她出门了。
一队人马护送信使周练奔驰在去往江南的道路上。这一路要穿越几个混战区,来时周望便是抱着必死之决心,花了一个月时间走完的。到洛阳城下时马死了三匹,自己剩下半条命。而回程是江北晋军的人带路,一路上竟然完全绕开战火,走了几处捷径,不到十日便渡了江。
江北信使有特权,可星夜直入台城。因此周望得以在这大雪纷飞的夜晚面圣,呈上两封魏桓的亲笔信。
皇帝拿起两封信,迟疑了有那么一瞬,目光黏在那封落款云霓的私信上。
对司马睿来说,这一夜注定又是个不眠之夜。
清早的时候王导被宣面圣,皇帝将两封信里的其中一封递给他。
这封信上魏桓言辞激烈,对自己浴血奋战却饱受诟病深感委屈。但却对放弃洛阳收兵回朝之事只字不提。
“陛下,这魏桓对我大晋已无臣子之心了。给她的圣旨明明收到了,却不遵从……”
“她那些委屈也不无道理!”司马睿道。
没想到皇帝是这样的反应。王导不再说了,司马睿却知道王导在盘算着压制魏桓甚至收回兵权的后着了。
“王相,再给魏将军一点时间可好?许她开春回来?”
“拥兵自重,不尊皇命。陛下,只怕现在让她返朝都已经晚了!”
王导看皇帝的神色就知道他思前想后游移不定的毛病又犯了……哎,大晋的麻烦事何止魏桓?就在今日清晨,他接到荆州王敦的来信,邀他去往荆州,共商大事。
王导还在宫门内,他安排的事情手下人已经替他办好了。林昆与姜承平被秘密转移,本就低调冷清的魏府大门紧闭,成了建康城中一处普通的落寞小院。
十日后。
王导的马车在建康旧城狭窄的街道里兜兜转转,最后在一处偏僻的独门小院停下。那位跛脚的将作监小吏闹腾得厉害,被捆起来丢进柴房几日,家丁们以为他消停了,一开柴房,没想到他已经挣脱束缚,趁着开门防备不急的缝隙跑了出去。几个家丁制不住他,只能守住院门,任他飞檐走壁。这位还真就飞檐走壁了,王导进来的时候他已经闹腾到了房顶,失修稀松的瓦片哗啦啦掉下来,差点砸到王导头上。
段勿尘的另外一个徒弟呆呆地看向王相和他脚边的碎瓦片,这呆头徒弟一脸刚从睡梦中被惊醒的样子,本来还算是恭敬的人,一时间连给王大人行礼都忘记了。
鸡飞狗跳呆头鹅,段勿尘身边都是些什么人啊!
“承平,”倒是王大人不拘小节,对晚辈和蔼可亲,“给你的事可想好怎么做了?你的盒子在哪里?我差人给你拿过来。”
自然是不在魏府上的,也不在将作监。勿尘曾在皇帝面前演示过这个盒子,那是在神龙殿上,围观的百官先是好奇,然后大多摇摇头表示奇技淫巧不堪大用。
那个樟木衣箱大小的盒子王导是见过的,因此只要见到,他一定能认出来。建康城不过那么大,就算掘地三尺,也要将它翻出来。
“傻胖子,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卖了!”
跛脚徒弟一声厉喝从屋顶上传来,这一声将姜承平的张口要出的话吓回了嗓子里,王导寻思着要将这两人分开才行。
偏僻小院的门口出现了一阵车马喧哗,不一会儿小厮给王相送来一份豫州刺史的拜帖。王导险些没想起来豫州刺史是谁。
张霁立在门口,一身玄色素衣,左手捻着串……佛珠。见到王导时那一串礼数的客套话后,好像……还加了一句“阿弥陀福”。
此处偏僻,也不在王导的产业内,这人是怎么找上门来的?王导还在寻思着此人来意,只听得屋顶上的林昆大喊起来:“张大人,快救救我们!”
得了,张霁应该是寻这二人来的。
“王大人,”毕竟不是那两位乡野村夫,张霁礼数周全的给王相行完礼后道,“王大人是在找因果盒吧?林昆,你下来带大人去见因果盒!”
那盒子从此便真的就叫做因果盒了。
王导终于见到因果盒,这东西已经完全不是他想象中的样子,在一个他完全想象不到的地方。
台城里的东殿已经完工了,工部的进度册上,只些许外墙画工未完,而东侧的脚手架一直未拆除。穿过脚手架,从东侧的偏门进去,再穿过一个不显眼的隔墙,昏暗的空间里有什么东西在轰隆隆的响,王导在姜承平点上灯火后,觑得这钢铁怪兽的一角。此时才恍然大悟,那层奇怪的隔墙,和正殿里扁长的格局,都是为隔音而做。整个东殿只是这因果盒的外壳。
而这些,现在只有他王导一人蒙在鼓里。
入台城时,王导就向司马睿奏明了缘由。皇帝自然也一路同行。他看清灯光下庞然大物的冰山一角时并未去想象它隐藏在黑暗的里全貌得有多么恢弘。就在台城,皇帝的眼皮底下,如此大的工程,想来段勿尘瞒不了他。
司马睿在问张霁什么,然后张霁滔滔不绝眉飞色舞。司马睿笑了,道:“那就依卿所说,算算我大晋的国运吧,王相,”司马睿朝王导招招手,“张卿说这是你的主意?”
“……”
“张卿带了因果盒收尾图纸,也就是几天功夫就能完工是吧?”
“是陛下!”张霁低眉顺眼的应承道。
“完工后就试试吧,此事不必声张,不必道与他人!”
司马睿显然心情很好,不去计较张霁带来的图纸来自那位已经出逃的前大将作,接着又与张霁说起其他。什么军中现状江北风物,不拘一格。就如这从未谋面的挂名刺史是个天天能在朝堂或书房一见的知己一般。
张霁是怎样在这短短的半个时辰里取得司马睿信任的?而且还将王导这算国运的事轻松解决了?——王导突然有一种受骗上当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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