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点白色出现在林昱曈的视野里，从上至下，带着弧度飘落。
下雪了，她想，关卡果然还是讲究仪式感，不会那么轻轻松松地放我们回去。
众人置身在一片迷雾中，看不见路通向哪里，也看不见山下的景象。白色的雪粒就像是散落的雾气碎片，从洁白中来，又落到地上的洁白中去。
像是个沙漏，林昱曈想，我们在底下。
最后的攀升从地图的等高线看只有一百米，目前他们也没遇到起伏。但这条山道比较陡峭，而且台阶并非由长方体的石砖铺成，而是一群层叠在一起的被风磨去棱角的不规则岩石。祝凌带队，每走上一百块石头就停下一次，一是为了让疲惫的小队原地休整，二是为了提防关卡给个惊喜。
风像是小了一些。林昱曈的脸已经僵了，拿登山杖的手更是。他们已经休息过了三次，最多再有一次就会到山顶。
“祝韶！”于淇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所有人顿住脚步。
林昱曈扭过头去，看见了几米外于淇的表情。她顺着他的视线往祝凌方向看，刚好祝凌也顺着于淇的视线往路边看去。一棵只有背风那侧长树枝的矮松树立在路旁，根系边是几块大石头。祝凌把头扭回来，林昱曈立刻意识到出问题了。
他俩见过这棵松树。
“怎么了？”大柴问。
“鬼打墙。”祝凌回答。
“操。”大柴脱口而出。
“柴哥，我们先去探探路？”一个速度型猛男看了看队伍里的其他人。
“鬼打墙啊，”阿左恨铁不成钢，“这探路能有什么用？”
吴锐的声音在林昱曈身后响起：“有可能得找钥匙。”
林昱曈向道路两旁看——他们所在的石阶两侧都是极陡的下坡。第二次停歇后，路边的树就逐渐消失，被无边的雾气所取代。即使偶尔有那么几棵树，也都是一幅身残志坚的模样。她状态不行，加上周围人多，也就没太留意一路上的景物是否重复。她倒是想先用鼻子闻闻这里的空气有没有异常的气味，但上山的过程中气温下降，不仅把她的嗅觉系统冻失灵了，连鼻炎都有再次冒头的趋势。
谢谢止痛片，否则这会儿还得鼻腔和嗓子眼儿疼。
她悄悄放出晶体，让一条极细的晶体线顺着道路延伸——经过前几次关卡，她凝结晶体的速度大幅提升，自己操控晶体的“力”也有所加大，但能力范围还是半径二十米。不过按照她的推测，队伍是在第三次停歇后才进入了鬼打墙的空间。那么如果有结界存在，这面空气墙会刚好处在她的探测范围内。
可是晶体线一路延伸到能力范围尽头都没有受到阻碍。
怪了，既然我们不可能在四次停歇之内到达山顶，山路的坡度也不像是能小于三十度，那结界去哪儿了？
“有没有可能这就是关卡的地形设计？”林昱曈问于淇，“只是建模重复了？”
“附近没见到要解锁什么东西。”李国立说道。
“那就先继续往前走，大家留意周围。不要脱队。”祝凌作出决定。
小队在沉默中再次出发。
走出去还不到一百级石阶，林昱曈就听见呼啸的风中像是夹杂着一丝哭声。那哭声被风卷得断断续续，像零散的拼图一般。她想找魏显确认，但他目前跟着祝凌走在队伍前端，问话是没戏了。林昱曈就一边走一边听，那哭声也逐渐清晰起来。
一声响三声弱。一声响三声弱……一声响三声弱。
林昱曈心中暗骂。
目前这个情况，队伍必须保持前进。别说是一百级了，就是走了三百级，只要哭声不停，他们也别想停下来。
雪越下越大，已经在玩家们的肩上积起了一层白色。
石头上的雪一踩就碎，被多踏过几次后就变得湿滑。林昱曈的手麻得有些握不住登山杖了，只好用晶体把手套粘在握柄上，一步一顿地往前挪。
哭声越来越近，林昱曈不知是不是自己脑子被冻坏了，总觉得那声音像是飘到了耳朵边上。那声音音量不大，却像是挠着耳廓。
她没忍住伸手在耳朵边一挥，那声音就突然消失了。紧接着，半空中袭来一股大力，将她往道路右侧一掀。林昱曈只来得及合上牙就被从石阶上推了下去。
她感觉有人从后面扯住了她的衣摆，将她强行拽回了路上。
但该摔还是得摔。
随着冲击的到来，周遭的一切突然散去。林昱曈眼前先是一黑，随后又浮出万花筒般的景象。一开始，她被一片灰黑色的浓雾包裹着，随后一大片金红色的烛光晃得她满眼花。身后一个女人用嘲讽的口吻说：“几个情报贩子，这你也信？”林昱曈想扭过头，但她在这个空间里可能根本没有“头”这个概念——视角浮动着，完全无法自主变换。又有一个闷闷的男声咕哝道：“你懂个屁，个娘们……”
还没等他说完，林昱曈就被扯进了另一片迷雾中。一个单薄的年轻男人在瑟瑟发抖，额头上隐约挂着汗珠。林昱曈想看清他的脸，可眼前的景象支离破碎，那身影很快便消散了。烈火从视野边缘稍起来，升起滚滚浓烟。
“……取而代之。”
林昱曈脑内突然浮现出这样半句话，随后她感受到一阵恐慌，眼前浓烟猛地翻涌起来。
她的意识被推回了躯体里。
她一睁眼就下意识弹了起来，随后才意识到自己怎么被翻了个面——她趴着掉地上的，现在却是仰卧起坐起来的。魏显正神情慌张地蹲在她面前，一只手还按在她主动脉上。她一坐起来，差点被他掐住脖子。周围人见她醒来，全都像是在屏气等着她的反应。
什么情况？林昱曈用眼神问魏显，结果她眼前一晃就被魏显一把抱住了。两个人都穿着羽绒服，这么一挤还挺软和。
看来我刚才的情况应该挺吓人，林昱曈想。
“你感觉怎么样？”祝凌的声音在风中显得有些僵硬。她清了清嗓子：“谢卓你先把容容扶起来。”
魏显抱也抱完了，于是准备搀林昱曈。林昱曈除了人还有点晕乎，倒也没觉得和之前有什么不同，让他拽了一把就爬起来了。队伍的气氛有点反常，林昱曈被这么一打岔差点把幻象的事给忘了。但是现在人多耳杂，她也不方便说。
等到吴锐把登山杖递给她时她才反应过来——她原本布置的晶体全部消失了。
这就很奇怪，因为只要她不解除能力，即使她被传送到了另一个空间，原本留下的晶体也不会消失。她前几次进关卡时用夜市验证过这一点。那么剩下的可能性只有两个：要么是她遇到了优先级更高的关卡机制，限制了她的能力作用；要么就是能力使用者被判定为死亡……
妈呀这确实还挺吓人的，怪不得魏显是那反应。
林昱曈给吴锐道了谢，然后举起手朝其他队友示意：“我没事啊，我真没事！”说完她悄悄伸手拍了魏显两把。魏显大概是还没缓过劲来，被拍了也没反应，站那儿一动没动。
周围的风好像变回了原来的大小，又开始使劲往人脸上抽了。林昱曈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但是很明确地感受到鬼打墙已经结束了。
她默默观察了一圈周围人的反应——复仇者和几位猛男兄弟算是舒了口气。于湄和吴锐看上去还挺高兴，于淇见到林昱曈看过来是还点了点头，说了句“没事就好”，但脸色出奇的差。
林昱曈觉得总有哪里不太对，但目前她脑子里的事太多，她打算存起来过会想。
队伍继续前进。祝凌为了照顾林昱曈，改为了五十级一歇。可原本剩下的路程也不多，只休息了一次，众人就登上了山顶的木质平台。
终于他妈的到了！
说是木质平台，等林昱曈在上面多走了几步才发现这更像是顺着山脊绵延的栈道，只不过宽阔一些。风雪未停，寒风夹杂着雪花嗡嗡地给众人刮痧，林昱曈得注意着点才能不被吹到栏杆上去。吴锐更惨，连个帽子都没有，那层薄雪就直接盖在了他头发上。
林昱曈爬起来之后，祝凌就让魏显走林昱曈后面。吴锐之前情急之下扯了林昱曈一把，好歹没让她滚下山，但也被带得崴了脚。万幸的是他摔得不严重，没两分钟也好了，于是就被安排走在林昱曈前面。
“他没戴脚铐。”魏显趁风大悄悄凑到林昱曈边上说，然后示意性地扫了眼吴锐。
林昱曈点点头。她这几天越想越怪：首先复仇者成立之初是为了向那些侵害过自己或者朋友的人报仇，其成员大部分都是女性。虽然后来因为焰火的发展，不少男性也加入了复仇者，但这次来的复仇者成员三个里面有两个是男性。虽说因为之前负责联络的是于淇和杨师父，所以对方可能就多派了些男的……
林昱曈对这几位临时队友完全没有意见，但总觉得这样的人员选择还是不太自然，像是背后有什么原因。
而且虽然她和魏显这样的新人都有调查夜市起源的意图，那么其他老玩家有这样的想法也正常……可是复仇者的主要目标不是焰火吗？为什么他们会成为于淇和祝凌的首选？
“出去跟你说，”林昱曈偏头告诉魏显，“我也有想问的地方。”
走出去几十米，玩家们的关卡物品栏里多了张纸条：“恭喜你到达目的地，请按照编号寻找属于自己的铁牌，并在原地等候。”
林昱曈有些懵，魏显倒是反应快：“我之前看地图的边角上有一串小数字，不像是地标位置，应该就是编号了。”
众人于是都拿出地图来对。九枝和复仇者的几人因为同用一张请帖，编码开头都是14，而第三位数分别是0到7。六位猛男的编号则是18打头。
道路左侧的地面上每隔两米就有一块铁牌，上面蚀刻着序号。每块铁牌前都放着一朵花，有红的也有白的。编号从000开始，数字一路变大。
“哥，咱交换个联系方式呗，”大柴拍了拍于淇，“这地方，好队友难找啊，以后咱们也多个朋友多条路。要是夜市里都是你们这样的，我们也不用天天担惊受怕了。”
他大概是卡着点说的，因为刚说完，140的牌子就到了。林昱曈往地下一看，发现小队的牌子前方除了花，还都有个小木盒。
这小木盒她在杨师父那儿见过，说是有时候关卡给戴脚链玩家的额外奖励就会用这种盒子装，有淡淡的烟熏味。
大柴也看见了，表情一瞬间有些僵住：“原来你们……”他叹了口气，没再继续问于淇什么，最后低声说了句“你们保重”就带队离开了。
林昱曈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注意他们，因为她编号144的铁牌前放的是朵白花。一路走过来，已经有些玩家零零散散地站在铁牌边上了。她当时留意过，边上站了人的都是放红花的铁牌，所以她怀疑白花意味着对应编号的玩家已经死了。
而她现在看到自己编号前的白花，想起自己刚才很可能确实死了一会，才终于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一口气直接憋到了嗓子眼，根本匀不下去。
在关卡内死亡就再也回不到现实世界，只能被困在夜市内，直到自己在现实世界的身体死去。那么问题来了——在关卡里被判定为死亡后又活过来，是算死了还是没死？
林昱曈心率飙升，扭过头问魏显：“我当时还有没有脉搏来着？”
“我当时着急，可能没找对地方。”魏显看上去也慌了。
林昱曈扭头去看祝凌，想问她听没听说过如果出现这种情况关卡会怎么判定。但她光睁着大眼睛看了祝凌好几秒，却想不出该怎么措辞才合适。
这不就相当于直接问“你看我是要死还是要活”嘛。这叫人家怎么回答？
“我看你是黄色的，”于淇皱着眉告诉她，“就现在。”
吴锐终于反应过来林昱曈在慌什么，安慰道：“没事你别着急，这花应该是随机的，你看隋一大哥的也是白色的嘛。”
林昱曈控制住了表情，强行从惊恐脸拉回了严肃脸。
说的也是。来的路上已经到达的玩家本来就不多，这时观察规律，得出的结论很可能不具有普遍性。虽然目前看不出为什么于淇和自己面前的都是白花，但也确实存在这颜色就是随机分布的可能性。林昱曈看了看吴锐和于湄编号前的礼盒——他们没戴脚铐，但因为和于淇同用一份请帖，所以相当于是以脚铐难度通关的，奖励道具也就会一同发放。那么既然用了同一份请帖就可以在某种意义上被视作一个单位，那同一个团队内有不同颜色的花会不会也就只是随机条件了呢？
林昱曈点点头：“你说得对，是我自己吓自己。”
魏显低着头盯着花看，应该也是在想颜色随机的可能性。林昱曈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她能明显看出九枝三位创始人的脸色完全没有转暖。
怪了。
是他们知道什么还是自己看错了？林昱曈怀疑自己的状态有点“手上拿着锤子看什么都像钉子”。其实他们三个表情可能也就是比较严肃，而且山上风这么大，表情和平时不太一样再正常不过——肌肉都僵了，当然没法正常。
“小容你也别太紧张，”李国立隔着吴锐对林昱曈说，“之前我和一朋友进关卡，她当时被夺舍了，等驱完鬼之后心跳都停了，做了心肺复苏才醒的——结果出了关卡跟没事人似的。你这个程度应该没她严重。”
林昱曈这才放下一半心，悄悄呼了口气，朝李国立一咧嘴：“害，我这嘛……经常丢个人，李叔你别见怪哈。”
“这有什么，”李国立摆摆手作稳重可靠状，“正常，正常。”
话虽这么说，林昱曈还是管不住自己东想西想，差点把自己想哭了。但是风刮成这样她根本哭不出来，倒还成了个好处。五点慢慢逼近，到达的玩家越来越多。林昱曈非常想跑去看看有没有其他白花前边站了人，但关卡说要在原地待命，她也不好走。
而且于淇面前也是白花，人家就根本没有反应嘛。她这么紧张自己丢人不说，看在于淇眼里也实在不像回事。
刚才冲动了，林昱曈深刻反省，这么火急火燎的能堪什么大用，万一真嗝儿了，是着急能解决的吗？
魏显在时不时瞄她一眼，她刚才感受到了，但光顾着发愁呢，也没来得及管。就不该这么惹人焦虑，林昱曈呸了自己一声，然后若无其事地朝魏显歪着头眨巴眨巴眼睛，假装刚才七想八想不理人的不是她。
魏显也无语了，一口气憋了半天没叹出来，然后一脸“回头跟你说”地回望着林昱曈。
林昱曈一仰头，用眼神示意：ok。
他俩正用脸交流，林昱曈余光一瞥，突然注意到栈道上有几个人在那晃来晃去，也不像是在找牌子。
离五点不差两分钟了，他们这是在干嘛呢？
林昱曈收起思绪暗中观察，在北风中嗅到了一丝惶惶不安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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