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的人会知道自己在做梦吗。
答案或许因人而异,然而疲惫了一整天的江稚柔此时很清晰地知道自己正身处梦中。
梦中的她是一个飘忽在空中的意识体,以旁观者的身份观赏着自己的梦境。可惜她并不能掌控自己意识体的来去,只能被迫地观看周公为她准备的“特定电影”。
电影的主演是她大学时期玩过的一款乙女游戏的四位男主角。
影片是沉浸式彩色默片,听不见任何声音,但可以身临其境地体验一切事件的发生。
第一个梦境画面出现在高楼大厦的总裁办公室里。
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敲门后走进办公室,他的嘴唇张合,神情认真,对坐在办公桌后的上司似乎说了些什么。江稚柔不会读唇语,并不知道那个人究竟说了些什么。
只是当他说完,紧闭双唇的同时,江稚柔注意到坐在办公桌后的那个男人,抬眼的眼神在一瞬间明显变得黯淡,又垂下头去。
化身成虚无缥缈的意识体的江稚柔理论上不存在表情变化,但是她能够感知到自己平静的情绪变得惊讶且迷茫,意外地盯着那个坐在皮质办公椅上的男人。
坐在办公桌后的男人是迟屿诀,是每个乙女游戏里都不可或缺的角色——总裁。
他挥手让男人退下,在无人更显空旷的办公室内独自一人望向一整面落地窗外的漆黑夜景。
迟屿诀单手扯开束缚着领口的领带,又解开了白衬衫最上面的一颗扣子,颓唐地靠在柔软的皮质办公椅中,面带倦色地闭上双眼,深陷进一个自我的世界。
忽然梦见许久未上线的乙女游戏中的男人,江稚柔还处在一个茫然的状态,无所适从地盯着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进气息的迟屿诀。
画面倏地一下闪现出一道白光,江稚柔又突然地出现在了大学校园里。
与办公室内死寂的氛围截然不同,校园的热闹生气即使在无声的画面中也扑面而来一股年轻蓬勃的朝气。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江稚柔一眼就能望见与周围人格格不入的江易止。
少男少女们青春的面庞上是毫无忧虑的笑意,失魂的江易止在一群学生中像是隔绝在外的一缕孤魂,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印象中的他总是勾着漫不经心的笑,即使冷着脸,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死气沉沉得如一滩死水。
她想要尝试地靠近他,不等她有所动作,她的意识体被拉扯到了一条望不见尽头的公路上。
公路上一辆银灰色的车子呼啸而过,她像是被挂在了一辆疾驰的车上,风呼啦啦地刀刮般地划过耳侧脸颊,真实又可怖。
人在危急关头总会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潜能,江稚柔突然发现自己可以支配意识体的动作。
她钻进车内,驾驶座上坐着的,是那个冷清的,永远不会有愤怒情绪的温绪延。
他的双手握着方向盘,一脚猛力踩下油门,车窗外的建筑物飞速朝后消失在视野里。
江稚柔没有想到,性格温和的温绪延竟然会飙车。
她就是个冷漠的旁观者,事不关己地注视着他们陷入沼泽一样无法自拔的负面情绪。温绪延是至此离她最近的一个,她突然很想试试,她能不能触碰到他。
可就在她的指尖快要碰到他袖口的时候,她又被一股强有力的无形力量给拽走了。
最后一个出现的,是苏林。
苏林一直以来呈现出来的都是乐观向上的形象,她很少能够在他的身上看到沉闷的情绪。
可哪怕是照亮一切的太阳,也总会有东升西落,被乌云遮蔽的时候,一个人是不可能永远只保持积极态度的。
他是职业的电竞选手,手指游走在键盘上的速度让人目眩,未亲眼目睹的人是很难想象人的手速是可以达到这样的程度的。
他的眼眶里布满了红血丝,整间房间被厚实的窗帘布挡住了所有来自外界的光。只有一束来自电脑屏幕的光打在他苍白的脸上。
为什么她会梦到这些?是因为她睡前重新下载了这个游戏的缘故吗?
梦境的气氛太过压抑沉闷,让她的胸口被挤压着喘不过气。
江稚柔想要脱离这场梦,让自己清醒过来。
趴在办公桌上的江稚柔用力地紧蹙眉头,梦中的世界被卷入了一个漩涡中,忽然间天旋地转,化为乌有。
“稚柔,稚柔。”
最终被挤压变形的世界化成一片白茫茫的光,尘埃落定,不再使人头晕目眩。
梦醒时分,睁眼是玻璃窗外投射进来的灿烂又明亮的阳光,照亮了整层办公室。
白色,是最纯净的颜色。
清醒的那一瞬间,梦中那些光怪陆离的场景就像是庄周梦蝶,忽地从大脑里被抽离,只留下荒诞又莫名的余韵。
彭卉乔推了推趴在桌面上的江稚柔,将她从“噩梦”中解救出来。
“你做什么梦了。”
江稚柔的脑袋上顶着松松垮垮的丸子头,素面朝天的脸上泛着一层油光,尤其是眼底骇人的乌青,猛地一抬头让站在她工位边的彭卉乔被吓得一哆嗦。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江稚柔梦里追魂索命的恶鬼夺舍到她身上了。
“你这是在公司过夜了?”
彭卉乔的一对细挑对称的眉毛挑得一高一低,诧异地上下扫视她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邋遢样子,撇着嘴啧叹。
江稚柔双手的手肘撑着桌面,虎口压着额头,闭目在座位上缓神。
刚刚梦中的沉重余韵还没有完全褪去,浅眠易生梦,江稚柔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她又是趴在桌子上睡的,脖子酸疼,下巴压得有些僵硬。
她叹了口气,疲倦的声音宛若游丝,又好似拉扯着琴弦的干涩吱呀。
“还不是为了赶稿。”
她的工作是游戏场景原画师,近期她的公司被大集团收购,一时有许多员工被裁员。
新员工的入职需要等到新任总裁上任,和hr商议好招聘条件才会向市场发出招募信息进行纳新。
在还没有招到新员工的这段时间,江稚柔一个人要干两个人的工作。
而刚刚离职的其中一位员工,是原来老总的亲侄女。她美院毕业后直接空降到公司,上班时间摸鱼,又准点下班,离职时遗留了许多工作。
无论公司是倒闭还是收购,只要游戏一天没有关服,就必须保证玩家的游戏体验。
在公司被收购前,公司就在准备与一款新上市的沐浴产品的联动活动,新活动的开启时间不容推迟,这些工作量就被平摊到了留下的所有员工的身上。
江稚柔,就是那个负责收拾原老总侄女烂摊子的怨种。
“那赶完了吗。”
彭卉乔拉开她身旁工位的椅子坐下,翘着二郎腿,露出纤长的腿部线条。
她一手握着刚从楼下星爸爸买的冰美式,另一手将印着星爸爸头像的牛皮纸袋放在江稚柔的桌面上。
“我不知道你在公司通宵,只买了咖啡。”
江稚柔从纸袋里拿出香草拿铁,她喝不惯苦涩的黑咖啡,喝咖啡只喝拿铁,还得是全糖。
在比咖啡更苦涩的成年人的现实生活里,只有利用咖啡里的咖啡|因提神,才能继续加油工作。
这大抵就是以苦制苦吧。
“谢了。”她举起拿铁朝她隔空“干杯”了一下。
江稚柔猛地吸了一口香草拿铁,补充了糖分的她终于才像是被浇灌了水分的蔫了的植物般活了过来。
“今天是六月四号吗。”
“你说什么呢,今天是六月三号啊。”
彭卉乔轻笑了一声,无奈地看向睡迷糊了的江稚柔。
江稚柔喝咖啡的动作顿住,将拿铁放在了桌上,立刻抄起一旁正在充电的手机,按亮手机屏幕。
锁屏上白色的日期硕然地显示出六月三日。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六月三日。
彭卉乔见她握着手机发愣,觉得奇怪:“你是不是熬夜熬昏头了,今天确实是六月三号,星期二啊。”
江稚柔神色慌乱地翻着手机,她记得,昨天她收到了一条短信,是来自她已经整整两年没有登陆过的游戏——悦恋情光。
亲爱的稚宝,你已经745天没有上线过游戏啦。你的男朋友为你准备了一份惊喜礼品,快点登陆查收吧~
悦恋情光是她大二开始玩的一款乙女游戏,为这个游戏氪金几乎花了她大学时期一半的生活费。自从大四开始准备毕业论文,江稚柔更多的注意力就放在了现实生活中。一毕业成为社畜的她,更是完完全全没有时间和精力继续玩游戏。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她毕业之后就要自力更生了。家里断了她的生活费,她拿不出更多的钱来玩游戏,看着不断出活动的那些精美的卡牌,拿不到手的江稚柔眼不见为净,干脆卸载了这款游戏。
工作了两年,她的工资从一开始的五六千上涨到两万左右,有了更多的闲钱可以投入到自己的爱好中。于是,在收到那条短信时,她把悦恋情光重新下载了回来。
用了二十分钟下载重装新安装包,江稚柔登陆游戏界面,发现首页与两年前完全不同了,出现了四条莫名其妙的进度条。
强迫症让她最先点开邮箱的红点,一点开,是一条官方的邮件,赠送她线下|体验劵一张。但体验劵却没有标注其使用时间与地点,这让江稚柔一头雾水。
看完那封邮件,江稚柔点击退出键,手机又卡住了。等了两分钟程序都没有反应,不耐烦的江稚柔直接退出了游戏,就这么放置在了手机桌面上,继续赶稿。
江稚柔反反复复地检查了两遍自己的手机,甚至用了平常都不会使用的检索功能。
她下载的软件中,没有悦恋情光。
江稚柔压低着眉头,将手机放在办公桌上,背靠在靠背椅的椅背上,双目呆滞。
难道她还在做梦吗。
她又在应用市场上搜索了悦恋情光,可这款游戏显示已经下架了。
真的是她产生了错觉吗。
彭卉乔伸出手掌在出神的江稚柔眼前晃了晃,担心她身体不舒服,立刻挺直了腰背滑动椅子凑到她身边。
她的语气担忧:“你没事吧。是不是昨天熬夜头疼?要不然我和经理说一声,你先回家一趟,顺便换身衣服。反正收购的总裁下午才会来公司。”
江稚柔长呼出一口气,眨了眨眼,微笑着和彭卉乔摇头说没事,精神放空中的她一时没有注意到彭卉乔的最后一句话说了什么。
“还没有九点吧,我先去打卡。”江稚柔拿起工牌起身,神情怔怔的。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还没呢,你要不然还是先去洗个脸吧。”彭卉乔委婉地提醒她现在的样子不宜见人。
“没事,公司里谁没有见过我素颜的样子。”江稚柔扯着嘴角笑,叹了口气。
工作使人憔悴,江稚柔先去公司前台打卡,才回到位置从抽屉里拿了洗漱包到卫生间清理。
在掌心揉搓出纯白色绵密泡沫的洗面奶被她糊上脸,接着拢着手掌从水龙头捧起冰冰凉凉的冷水洗干净了脸上的泡沫。
她用一次性棉巾按压擦拭了脸上的水滴,抬眼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一瞬间有些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六月三日,怎么会是六月三日呢。难不成真是她昨天熬夜熬迷糊了?
可是她分明记得她确实下载了游戏,又怎么会凭空消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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