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沛县已经好几日的时间了,不知不觉已到了四月初,林家老太太病重的消息传开来,不少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亲自上门拜访。
然后,就被林惜时客客气气地请进内院里。
只见一个身材瘦削的少年正蹲在一个小炉子旁,下面跳着微微的红色火苗,煨着的汤药不住地咕噜着泡泡,而少年额上已经鬓角尽湿,白净的脸颊上还抹上了几缕灰黑色的痕迹,但他不为所动地紧盯着炉子,偶尔掀开盖子往里面再放点药材,即使有了来人,也只是羞赧一笑,并不多说什么。
“这位是?”
林惜时就会忙不迭介绍:“这是我那小儿子青贺,还未及冠,不合眼地在这儿照顾着老太太。”
那有着一把美髯的县丞无奈地叹口气:“老太太这病症倒也不是来势汹汹,就是祛得麻烦,大夫开的药方特意交代了,白天要不住地煨着药,每隔半刻钟就再添点药材和水,还必须得是活眼的清泉水才好,贺儿不放心下人看着,整日亲自守药喂饭,晚上还要再去打水,都不听劝的。”
往往说到此处,那客人便会再看一眼那少年,对方面容俊俏气质温和,眼底下有明显的熬夜所成的青痕,正轻轻地从瓦罐里撇出浮沫,再倒出一小碗澄黄的药汤,就站起身去老太太屋里。
“奶奶,起来吃药了,”林青贺坐在床榻侧边,亲自尝了一口汤药笑道,“孙儿已经试过了,一点也不苦呢。”
两位丫鬟一左一右地把老太太搀扶起来,只见她满头银发气喘吁吁,那沟壑横生的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干裂起了皮,强撑着向客人示意后,就由着林青贺为自己喂汤药,吃力地说:“贺儿也去歇着,都累坏了吧”
这个时候,林惜时就会再跟着说两句安慰的话,引着客人走了,回到厅堂内才大倒苦水,一筹莫展的模样。
“听说林大人家的二公子之前身体病弱,没曾想长成了这样的翩翩少年郎,真是令人惊叹。”
“那是,之前的义举已经传遍沛县,谁不夸一句二公子侠肝义胆呢?”
“更何况还有如此的孝心,定会感动上苍,老太太定会不日痊愈!”
听着客人们不住的赞叹,林惜时的胡子被捋得更光滑了。
当然,只有那有身份或者说话语权的客人才能被邀请着去看望老太太,而老太太的娘家亲眷甚至是从小长大的手帕交,都被委婉地拒了。
理由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大夫交代好生静养,也怕过了病气给了亲眷。
那是自然,房门被关上的时候,客人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散了骨头似的老太太突然坐直了身子,一把揭下嘴上那干裂的皮,冲着孙儿挤眉弄眼:“吓死我了,刚刚这糊的玩意差点露馅!幸好来人不是亲眷,不必近看。”
林青贺也低低地笑着,把那碗“汤药”继续给老太太喂着:“只是闻着苦罢了,金丝红枣枸杞水还是要喝点的,润肺生津。”
一个丫鬟也插嘴道:“这大夫的法子真好使,只是在火里埋了药渣子,味儿能飘一个院,但是咱老太太尝着呀,是甜丝丝的!”
已经到了中午,按着规矩下午也不会再有外人看望,另一个丫鬟端了个盆子过来,把帕子浸湿绞了,细细地给林老太太擦拭,原本苍白的面容随着清洗悉数消失,换成了满脸红光。
“还是太委屈奶奶了,”林青贺接过一条新的帕子,也慢慢擦着自己的脸,“陪着我在这儿演戏。”
“不碍事!”老太太朗声笑道,“怀你爹的时候,我装肚子痛不知道多少回,天天哀声叫唤浑身难受,给你那死鬼老爷子吓得够呛,啥都不让我干,心疼得不得了。”
“包括你嫂子,”老太太偷偷使了个眼色,“不作上一番,哪儿能让男人体会到不容易呀!”
林青贺:“”
这还真是家风传承。
“所以贺儿你记住,世间之事假假真真,凡事都留个心眼,”老太太悠悠然地把剩下半盅枣水喝了,“谁在外面都是披了一层皮,假装糊涂些日子过得更好,你说那来人真的信我这个老婆子病入膏肓了吗?可能也未必,但就得做出这个样来。”
林青贺认真点了头,笑道:“只是孙儿并不是什么栋梁之才,到底也让长辈操心了。”
老太太笑嘻嘻地把碗递给旁人:“身高权重的有几个栋梁之才呢?这天下,除了自食其力事农桑者,有几个真配得上自个儿的位置?”
林青贺没想到这深宅大院里的老妇人也有此般见解,能讥讽这不公平的封建腐朽制服下的畸形阶层,一时间也跟着笑了起来,就听得外面有人传话,说要吃午饭了。
他陪着老太太起身,往外院走去,天气越来越热了,自己只身着了薄薄的一层夏衣,而经过自己屋子时,林青贺心中一动,原本栽下的桃木枝已经冒了芽,嫩绿的叶子不知什么时候已悄悄探出。
在沛县的日子总是轻松惬意,偶尔听父兄说几句外面的忧患,和家里的小厮斗嘴吵吵,再装模作样一番伺候老太太,晃晃悠悠地又过了二十多日,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眼瞅着气氛营造得差不多了,林惜时决定,开始最后的安排。
这日下午,林青贺正贪嘴啃着个红彤彤的果子,就被父亲叫了过去,他跟着走进了家中的外院,那儿有处单隔来的小房间,林惜时和林青岩正站在门口等着自己。
“来吧,让你们开开眼。”林惜时似乎有些得意,带头进了那屋子,只见里面略微放了些杂物器具,角落处有个不起眼的木板,已经被提前打开来了。
林惜时走到那木板处,拿起旁边一个火折子点了,轻巧地转过身子钻了进去,原来这是个隐蔽的地窖,平日里也用了些器物放在上面挡住,怪不得旁人也不知道。
林青贺知晓地窖内的氧气若是不足容易出事,就趴在洞口往下看,只见里面黑乎乎的一片,只有父亲那儿有着隐隐的亮光,就担忧地问了句:“里面通风如何?可不敢贸然下去啊!”
大哥也取了个火折子,跟着钻入地窖,顺着沿边的栏杆慢慢爬下,嘴里笑道:“你放心,已经提前通风一个多时辰了,也放了火烛试探,下来罢!”
这下林青贺才放心,小心翼翼地跟上,这地窖大约有三四米深,空气略微有些稀薄,等到他跳到地面的时候,才吃惊地长大了嘴。
阴寒阵阵,这里看起来也就二十多个平方,但放置了五个长宽三尺的木箱子,林惜时上前揭开了覆上面的帘子,映入眼帘的是大块的寒冰!
林青贺凑上去细看,借着火光不难看出冰块已经冻了许久,说不上晶莹剔透,但也极其结实大块,正微微升腾着寒烟。
“等到五月天热时节,这些冰块就派上用场了,”林惜时和大儿子一起重新盖好冰块,就被冻得忍不住打个喷嚏,“嘶——咱出去再说。”
爬回地面,再把那木板放好压上,林青贺忍不住问道:“若有此等技术,绝对可有大笔钱财入账,父亲怎么一直藏着掖着呢?”
林惜时出了门,亲自闩了,又戴上锁才叹道:“你有所不知,这是咱家祖上传下的法子,你祖父就是靠此发家,但被小人眼馋,为得到秘方差点丢了性命后来在沛县韬光养晦不惹人注意,还没等全部给我讲清楚,老爷子就因病走了。”
“我总是不得要领,”林惜时道,“虽说法子在我手里,但总是失败,索性就抛了这件事,专心致志置办田园家产。不过听说京城那里也有制冰之法,但价格高昂,甚至一些王侯都无福消受。”
“没曾想去年心血来潮试了试,居然成了,”林惜时笑吟吟道,“天助我也!”
林青岩也跟着说:“父亲已经放出话了,老太太的病需要这冰块来当引子,重金求冰,只求能满了咱家的孝心。现在整个沛县都在议论这件事呢。”
“到时候就该贺儿上场了,”林惜时笑道,“孝心感天,正值夏月,河中却能出现冰块,再沿途拉回来百姓最信这个了,哈哈!”
父子三人一路说说笑笑,刚进了内院拐过一处角门,却见纳福一溜烟地跑了过来,小厮跑得脸蛋红扑扑的,上气不接下地说道:“老、老爷公子,小的可算找着你们了!”
“有什么事慢慢说。”林青岩一向稳重,看着对方这慌张的模样就有些不快。
“王、睿王爷派人来了!”纳福喘着气答道,“门口停了一溜儿的马车,正等着呢!”
林惜时和林青岩讶异地互相看了一眼,而林青贺则心里一咯噔,不等父兄反应过来,就一下子窜出去向大门跑去。
纳福说的没错,大约有七八两车马挤在林府门口,高头大马轻甩着长长的棕色鬓毛,口中喷出白色的泡沫,而每辆车都配了两名膀大腰圆的侍从,都一样的装束打扮,规规矩矩地牵着马站在一旁。
这样的阵仗,已经引起不少百姓的围观,不住地交头接耳。
站在最前方的还是那个熟悉的面容,身形修长俊朗,似乎永远带着笑的脸,正是卫枫。
“林公子多日不见”他双手抱拳,看到了后方跟着过来的林惜时二人,“啊,这便是林大人和大公子吧?小的是睿王府的下人,名叫卫枫,听王爷差遣,特此走这一趟。”
林惜时挤到前面,满脸堆笑地打量一番,才迟疑地开口:“请这位小弟来府上一叙,诸位喝点茶水。”
他拿不准那马车上装的都是些什么,当着众多百姓的面也不好直接问,只能用眼睛偷偷地看,这会儿林家的下人也跟着出来了,准备着上前迎那些马车进门。
卫枫却仿佛故意张扬似的,略微提高了声调道:“王爷听闻林家为孝求冰,心中感动,特意命我前来沛县,以全这拳拳之心。”
话音刚落,那些站着的侍从训练有素地掀开马车最前方的帘子,里面的东西赫然显露出来,能坐下四人的宽敞车厢内,居然用木箱盛了满满的冰!
硕大无比,晶莹剔透,正微微冒着寒气。
卫枫微笑地看着林青贺怔住的表情,而周围的百姓,则发出一阵的惊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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