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渐沉，一片赤红霞色凝于山城之外的天边，夜幕将至未至之时，一颗星子已经现出于东方。
床上，谢澜睁开了眼。
她在心底默默计数：这是第一天。
听香楼上，顾仙仙端着茶盏，馥郁的清香从唇舌间弥漫开来，这是她最爱的凌雾山茶，可惜这茶珍贵，她多方手段也只得了半两。
往日她自然舍不得耗费，今日却鬼使神差令人用了这茶叶。
啜饮了一口茶，顾仙仙才觉得紊乱的心神稍有安定，她看向站在栏杆前的少女，道：“我已经照你说的办了。”
谢澜正看着楼下，闻言转回了视线向着顾仙仙微微点头。
“多谢顾姐姐。”
然后将视线移回向楼下，并没有多意外的样子。
下头的小厮婢女正忙活着，将各自归位的雅座重新搬至中央，一叠叠冷菜率先上桌，一切井然有序。
应当不会有差错。
谢澜坐回了桌边。
只是她安了心，别人却并不能安心。
自己出人出力，还都是给这个什么都没有的小丫头铺垫，顾仙仙轻嗅着手中茶香，冷眼瞥视着，心中忽然生出一股恶意，她似不经意道：“你不担心他们不肯来吗？”
谢澜垂下眼睫，先给自己倒了一大杯茶，顾仙仙肉痛地看她倒茶，这一口可是要他一两银子啊！
但她来不及制止，就听见谢澜轻缓地笑了一下，道：“若他们不来，岂不是辜负了顾姐姐这一番苦心准备的佳肴。”
顾仙仙嘴角抽搐：还不是这丫头逼的，不然她岂能这样大掏腰包。不过她给的菜谱倒是有用，竟然都是一些外头多少人求不来的名家菜谱，日后光靠着这些菜谱，她便能稳稳压着对家一头，倒也不亏。
品了口茶，谢澜微微皱眉道：“这茶第一泡温太低了，茶香未曾泡出来，顾姐姐下次用开水吧。”
胡说八道！
泡茶用开水岂不是将茶叶烫坏了。
喝着她珍贵的茶叶还挑三拣四，顾仙仙有些恼怒，劈手欲夺，但谢澜仅仅浅抿了一口，便似乎是嫌弃般主动放下了茶盏，起身去看后面机关的安排了。
顾仙仙夺了个空，气愤不已地瞪着女孩离去的背影，但此言已经听入耳中，看看她剩下的茶水，顾仙仙将信将疑地自语：“难道真的要水温高一些才好？”
蹙眉看着手里的茶盏，顾仙仙挥挥手，命人再去泡一壶。
很快新茶便被侍女送了上来，她一掀开茶盖，一股沁人茶香扑鼻而来。
顾仙仙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与她之前相比不仅茶香馥郁，甚至还隐约有一种微冷的露气。
她不由神色复杂地看着桌上高下立见的两盏，自己这是被这丫头拿捏的死死的了。
这么想着顾仙仙心中陡然便生出了几分气闷，心不在焉地喝着显然好出一截的新茶，她回想起了昨日情形。
夜幕点灯之时，房外莺歌细语，丝竹管弦，但热闹却丝毫传入不了两人耳中。
“什么？”顾仙仙猛地抬头惊呼一声：“你要装成神女？！”
“有何不可？”女孩轻轻一笑。
顾仙仙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耗费功夫与她谈这个简直是昏了头，不由讥笑：“你一个小丫头如何有神女之资？别人如何相信你？”
这丫头怕不是个疯的。
谢澜袖手而立，目光幽幽望向远处：“沃州大旱，又生蝗灾，此灾百年未有，上天怜悯，命神女救世，这难道不是自然而然的吗？”
“可你并不是神女！”
顾仙仙欲要拍桌，谢澜却蓦然回首，定定地看向她，字字铿锵：“明天开始，我就是了！”
明明还是那扇破旧的衣裳，还是那个不足她腰间的瘦弱小姑娘，但顾仙仙的脸色却一点一点白了起来。
面前这个小姑娘身上散发出的压力，令她心肝俱颤，就连牙齿都不自觉地战栗起来。
咬紧了后槽牙，顶着发麻的头皮，顾仙仙浑身颤抖着从椅子上滑了下来跪伏于地，这样似乎才好受了一些。
即使心中惊愕万分，但顾仙仙不敢抬头，不敢与此刻的那人对视。
在这一时之间，空气似乎都凝固住了，强大的气场压得她无法喘息。
此人，绝非普通人！
神思恍惚之中，她听见自己颤抖着吐出了一个“好”字
她久久瘫伏，回过神来时便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人已经离开，顾仙仙察觉到背后已被冷汗浸湿，她长叹一声，“顾司司这究竟生了个什么妖孽啊！”
这样的威压，就算是面圣只怕也是这般程度了吧。
实际上并不怪顾仙仙这样，即使是谢澜第一世的老爹，当今不知道是不是已经驾崩了的圣上，面对生气的谢澜时也是腿脚发软。
因为这一眼，她被说服了，拖着发软的双腿移步到书案前，顾仙仙抖着笔，写下往日联络的书函，着人叫了小翠送去。
顾仙仙喝着茶，越到约定的时间，她便越有些不安与后悔，甚至几度产生了临时毁约的念头，捏了捏浸出汗的帕子，顾仙仙还是没有找人去拦。
时间眨眼便到了，顾仙仙挥挥手，让楼里的丫鬟小厮都在后面候着，姑娘们则因她叮嘱，都老老实实缩在房中，她们谁也不想伺候不给钱却要她们小心端着的大爷。
不多时，一侧暗门就有了动静，三长两短，是约定的信号。
顾仙仙稳了稳心神，上前去开门。
“哈哈哈哈哈——！仙女娘子好生阔气，前日才宴请了兄弟几个，今日又邀了我们前来。”
巍峨似山的男人从暗门里挤了出来，他面容粗犷，一脸的络腮胡子，穿着短衣粗裤，乍一眼看上去倒没什么山匪的煞气，反而像个略有些憨的杀猪匠。而在他身后，是二十来个农家汉子，只是身上别着的雪亮腰刀说着他们已经不务农事。
虽然心中不安，顾仙仙到底还是那个有胆量勾结匪贼去截粮草之人，再抬眼时已是眉眼温温，言笑晏晏地他们邀请入席。
“自然是因为我得了些新菜谱，有好酒好肉当然要先招呼着弟兄们来尝尝。”
“来，快入座，大菜都在后头候着呢。”
他们都是因为蝗灾，落草为寇的农户，哪里吃过什么好菜好肉，本以为之前享用的已是美味，现在看着老板娘的样子，似乎另有好东西招待他们，一时欣喜不已，各自吆喝着入席。
忽听得一阵渺渺之音自上空而来——
“皇~皇~上天，照临下土……”
属于少女的声音悠远而又空灵，带着神秘的气息，自头顶四方传来。
“有歌声？”正要落座的匪贼头头懵住，以为是顾仙仙安排的祝酒节目，但这歌声古怪，一时心中惊疑不定。
敲桌等候美食的一众匪贼也怔愣，伸着脖子向天张望着声音来源。
声音还在继续。
“集地之灵，降甘风雨……各得其所，庶物群生……”
“各得其所，靡今靡古！”
顾仙仙抬着头已经惊讶得失声，明明是上灯的室内，屋顶处却发出了一阵白光。
“庶卉百物，莫不茂者！既安且宁……”1
伴着歌声，一名白衣女子自天上翩然而降。
她微微垂目，似悲似悯地看向众人，面容被白光遮掩，但周身却散发着骇人的神圣与威严。
在场一众人都傻傻愣住，呆呆看着这一幕发生。
他们心中已完全抛却了所有杂念，眼中只有这天神一般降临的女子，仿佛天地之间唯有祂的存在。
“神女！是神女！”一名匪贼忽然落下滚滚热泪，高呼着跪拜在地。
其他人也被他这动作惊回了神，争先恐后地跪拜起来。
“神女大人！神女大人！”
他们高呼着，引来了被责令在屋中休息的青楼女子的注意，也纷纷从屋中走了出来，看见外面这一幕，不觉落下泪来，心惊胆战地磕头跪拜。
神女空灵又渺远的声音道：“我见下方阎浮世内，种种诸恶，或被水漂，或遭火难，或遇饥馑，或有劫贼，或有疫疾，或遇大旱，草木焦然，五谷不熟，国界不安，人民惊惧2。予今赐诸民神女，欲以救治一切众生，以稳江山。”
神女轻轻伸手一点，她的面前忽然出现了一个白衣女童，这女童原本身体消瘦，这一点之下忽然容颜焕发，似有金童之貌。
恍惚不定之下，众人越发打量，便越觉得这女童容色动人，众人一时怔愣，只能呆呆地看着。
同一时间，女童脑内的系统正着急跳脚，“坏了坏了，之前的容颜魅惑水现在开始生效了！”
正在闭目装作被点化的谢澜眉头微皱。
“天地有道，日月有序。天降神女，地生五谷。”
女神清亮优雅的声音响起，众人纷纷回过神来。
“诸君，大梁动荡将生，”神女一挥衣袖，身后便浮现出惨烈的战场之景，一个个断肢残骸曝露在荒野之中。
“老、老大！那是你啊！”忽然有个人惊喊着，指着画面里的一个角落。
匪贼老大一惊，定目一看，果然是自己，一时心神俱骇，浑身发冷。
众人还要寻找是否有自己，神女却已经一挥手，将画面收起，“吾不可多泄露天机，若汝等不愿此景发生，还莫要忘记谨听神女教诲！”
众人扑地叩拜，诚惶诚恐地齐声喊：“向小神女效忠！向小神女效忠！”
声音震天。
神女似是满意，伸手轻轻一推，新上任的神女谢澜便被送到了众人面前。
众人惊慌着忙伸手去接，当落入了怀中时，再抬头，神女已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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