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刚刚细细读了小半个时辰的一纸黄绢平铺在桌上。
只是我从没想过这些熟悉的文字连在一起读来竟是这般滋味。
“怎么回事?”
我看向黄绢来处,非要叫他说出个所以然来。
陌云闲定没想到我会如此回应,一时间呆在原地,似是想等我提前一步将这事翻篇过去。
“沈家无故遇难,朕有愧……特封沈家遗女沈黛为宁和郡主……
师父,你可是同那小皇帝做什么交易了?”
若真是交易,陌云闲在小皇帝那实在捞不到半点好处。
我有些着急,快步走到陌云闲身前,一时间也顾不上所谓师徒间的虚礼。
左右我二人早都没那么多礼节可言。
只是能叫那小皇帝颁下如此命令,绝不是陌云闲进宫复命后用几句话就能搞定的。
陌云闲能用什么换呢?
军功?
我依稀记得之前陌云归和我说过,陌云闲有意用军功换我沈家声名。
可当初陌云闲在小皇帝召他回京时不顾皇命一路向北……
若不是此番大败漠北,使其对丰国再无还手之力,怕是还没等我们回京,整个陌府就已经被抄了。
军功,是绝对换不来这旨意的。
莫不是……
“你把虎符缴了?”
我一面惊讶于自己如此厉声厉色,一面看着陌云闲神色,已将经过猜了个大半。
我只觉气血上涌,一时间竟冲到陌云闲面前,一把拽起他的衣领。
“糊涂!
就算是当年沈家在先帝时,也都不曾将军权上交……你……你怎么敢的?
如今慕家在朝中势如破竹,倘若你叫他们抓住错处,再由小皇帝推波助澜,你安有命在?”
我看着陌云闲的眼睛,察觉到自己实在失礼,便将手中越攥越紧的衣领缓缓松开。
但胸中燃起的团团烈火却没随着手上的力度有所消减。
“如此大事,你我行军一路却从未透露半个字。
陌云闲,你知道我这人最痛恨隐瞒。”
尤其是一些把为别人好当做前提,可根本没落到什么好结果的隐瞒。
最为愚蠢。
“小五,你从不愿同我说说自己的打算。
当初沈家军是,后来要留在北方也是。
小五,在做出这些选择时,你可还记得我是你的师父?
可有想过若我清楚原委,会不会同你一般气恼?
我不问,只因我信你。
你说你信我,可我并不这么觉得。
关乎沈家时,你从不信我,我可有说错?”
你没错,可有些说的确实不对。
在做出些必要选择时,没人比我更清楚,我是为了谁。
只是我不能说。
“我并非有意瞒你。
可我有我的选择,小五,难道你要一辈子留在陌府,甚至连个合适的名字都没有吗?
于沈家来说,我亦做不到明哲保身。
沈家对我恩重如山,若不能给你一个身份,我心中有愧。”
我虽气恼他不顾后果,可后又想想,既是他的选择,肯定有自己的原因。
“南方近年以来并不安宁,只要天下未定,他便不会动我。”
是这么个道理,只是当年沈父也是如此想,没过多日便葬身火海。
小皇帝信不得。
我同陌云闲一番争吵下来,惊觉自己竟有些力不从心。
我强压着喉中的腥甜,将身形稳了稳。
这凡间生活还有多久呢?我不知道。
可我该走了。
“我不信你?
你叫我如何信你?
当初若不是我同于肃云有所联系,只怕同你一道赴死的便是沈家一众了吧。
小皇帝摆明了是要你和沈家军的命,漠北同他定有所联系。
你也知道吧,你肯定知道。
可你是怎么做的?他叫你收兵你便收,他给你挖坑你便跳……咳咳咳。
你不在乎自己的命就算了,还要我沈家一众为你陪葬吗?
若真那般,我在九泉之下都无颜面对自家父兄。”
我知道自己不占理,只好找些旧事,若这样能激怒了他,就这般将我赶走,也省去许多麻烦。
“我……”
我不知他是真的不知如何继续同我争辩,还是深觉夏虫不可语冰,不愿同我言明。
可一盏茶的工夫过去,他还是一言不发。
我隐去手中的血迹,不再等待下文。
“沈家的事,谢了。”
我不顾他阻拦,走出正厅。
咳咳咳……
我瘫坐在内室门旁,看着手帕上的血渍发呆。
刚才忙着逃离,竟连要走都忘记要同他说了吗?
算了,既忘了,便过些日子再说吧。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那日之后我便时时躲着陌云闲。
原因我也说不大清,可能是觉得那日话说的过了些,我心里清楚,可若不说的逾越些,他大概率不会叫我走。
转眼又是新年。
这已是我来这人间的第二十一个年头。
院外锣鼓喧天,我看着梁上星点灰尘被院中清雪想映衬着,竟有些违和。
我随便抓了个侍女,将她手中的掸子拿来,看准了角落的桌子就踩了上去。
上次是陌云归抓着我一通布置,可今年府中连点红色都没敢有。
我不喜欢过年,可他喜欢。
我很久以前也是喜欢红色的,在做素素的时候。
若当年素素遇到的是同陌云归一般的人,会比遇到夜华快活的多吧。
我掸灰掸的出神,一时间竟未察觉身后的脚步声。
我被陌云闲的一身玄衣吓了一跳,险些跌落下来,好在我眼疾手快,一把扶在房梁上,才幸免于难。
“师父……”
我挂在高处,上不去也下不来,狼狈得很。
可陌云闲只是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便转身回房了。
呼。
我长出一口气,这边手一松,又险些跌下来。
怪不得陌云归不愿上高,将扫地贴福字这些接地气的活都占了去,偏要我来掸灰。
可往年有他在下面接着,自然没什么好怕的,不怕自然也不会掉下来。
我将掸子递给桌旁的侍女,稳了稳身形便跳了下来。
可恶。
这桌子虽不算高,却叫我崴了崴脚。
我也不再抢占仆从们的活计,只一瘸一拐的回房上药,好在伤势不重。
我在屋内踌躇良久,思考要不要去和陌云闲一道吃顿年夜饭。
我实在应该去,可这几个月来始终没和他说过几句囫囵话,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算了,又不是上断头台。
“我以为你不会来。”
“基本的礼数徒儿还是懂的。”
我很少自称徒弟,这次是有意点点陌云闲,即是师徒,就不要管的太多了。
可陌云闲并无甚反应,倒显得我的不是。
“师父,我……”
“小五……”
“师父,你先吧。”
“池信来信,说年后便要来看看你,要我和你说一声。”
年后吗?
陌云闲示意我继续,可我却摇摇头,不大能说出本来的意愿。
我本来想说年后便回到北方去。
那小皇帝几次找人来要将我带到什么郡主府去。
若不是陌云闲态度坚决,我怕早就被监视起来了。
说是赐封,实则就是怕我反呗。
与其死在郡主府,叫陌云闲后悔一辈子,不如自己先走远些,也不至于叫他得知自己的死讯。
可池信要来,便见她最后一面吧。
可陌云闲一直盯着我,看得我心里直发毛。
“师父,我吃好了,你也早些歇息……”
我忘了,新年是要守岁的。
“好。”
只是我没想到,我二人冷战许久,竟还有机会一同在上元节时去街上赏赏花灯。
可这一路走的实在压抑,陌云闲一如既往的沉默,以往时我还能多说几句,如今也只缄口不言。
更何况年三十崴了脚,如今走起路来竟有些磕磕绊绊。
好在陌云闲并未察觉,也叫我少了许多尴尬。
自打被封了什么郡主,我便换回了女子装扮,为显轻灵,总归是比男装冷些。
我在进屋前,将陌云闲半路披来的大氅还给他。
“师父,待年关过去,小五想回北方住些时日。”
这“回”字用得不甚贴切,我于北方本就是客。
仔细一想也不算什么,左右于我来说,无论在哪都是客。
“沈岱,你……”
我别过头,并未直视陌云闲。
早晚要走的。
“你可想清楚了?”
我借着月光却看不清陌云闲脸色,可听他声音是少有的颤抖。
我早就想清楚了,从我去寻于肃云的那日我便想清楚了。
“嗯。”
我见他并未下文,转身便要回房,可却被他一把拉住。
“我同你一道回去,可好?”
我听着狂风吹在瓦砾上,听着雪压过树枝滑落在地,可我听不大清他刚才说了什么。
我只当没听到,用手要将陌云闲推开。
“你可是还在怪我?若我……”
陌云闲并不想将我松开,手上的力度更紧了几分。
“师父误会了,小五只是去住些时日,没什么旁的意思。”
我用手又推了推,同陌云闲僵持半晌。
陌云闲终于肯将我的手缓缓松开,只是似是怕我着凉,又将大氅递了过来。
我接过大氅,看着他跌撞离去的背影,不知为何心里空落落的,竟无故涌起些酸涩来。
我披上大氅于上元夜时在自己院中找了处看得到月亮的地方坐着,没什么别的原因,是实在睡不着。
我觉得我觉得脸上一阵刺痛,便随手用手一抹。
自打我用了池信那药,便不会再无端落泪了,今日是怎么了……
起先是为了赏月的,可后来便是为了不叫眼泪留在脸上,怕冻伤了脸。
我就在同眼泪一番决斗过程中昏昏睡去,以至于忘记自己身处何处。
这样昏睡在寒风中,会被冻死吧。
“小五,小五……”
我听到有人唤我,挣扎着想要睁眼,可全身酸痛,一时间竟动弹不得。
“池信?”
我起初以为自己听错了,可当我睁开眼后发现在我床边的不是池信又是哪个?
“你怎么来了?”
“我若再不来,怕是你要病死在静远候府中了。”
池信将我扶着坐起来,可我只觉浑身乏力,只好半倚在床头。
“我本想着年后再去侯府看你,可哪知十五晚上陌云闲便将你抱来……
啊,我在我师兄这里过的年。”
我这才知道自己出息得很,大过年的便睡在自家院内,若不是陌云闲发现及时,我必死无疑。
竟又捡回一条命吗?
“我师父呢?”
“他?他那日将你送来便回去了。
我还想问你,你们两个发生什么了。怎么你都在我这养了三日还是不见他人影?”
我舒了一口气,还好他没来,不然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不来也好……”
我接过池信递来的药,迟疑半晌便一饮而尽。
不是很好喝。
以往在昆仑墟喝药时都能在师父或是大师兄那里讨些桃花蜜来顺顺……
“我知道你不愿我提,可我看过了,你……只剩半年了。”
还有半年吗?
很充裕,只要我走得出陌府。
我又在池信师兄的医馆内修养了几天,出了正月才回到陌府。
可回府途中却不大顺利。
我被一群黑衣引致一无人空巷,叫我团团围住,那日实在凶险万分。
我虽并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可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来杀我的不止两人。
我是快死了,可不至于死在一群不知名姓的亡命之徒手上。
我肩上挨了一刀,一时间竟有些支撑不住。
“师父!”
我看到陌云闲不知从何处赶来,就这般站在我眼前,替我挡住了一众刀光剑影。
刚才还紧绷的神经一时间也松懈下来,竟朝着不远处的危墙靠去,再没睁开眼。
如此看,那一众黑衣是冲我来的。
不用想我也知道,是皇帝授意慕家人做的。
活到现在,有意杀我的也不过那几类人。
当初陌云闲有兵权便是因为那小皇帝知道,只要君中有沈家人氏,陌云闲便不会在战场上捞到什么好处。
可如今我这个沈家遗孤却始终留在静远候府,久久不肯离开。
卧榻之侧终是容不得我二人酣睡了吗?
我只觉这觉睡得实在,竟不知该如何醒来。
当我有意识的时候,便觉着手上有些烫。
“小五,你醒了。”
我刚睁眼便看到陌云闲凑了上来。
“师父,你这是被流放了?”
我看着他落到面中的黑眼圈,加上几日未修理的胡茬,一时间想不起在哪见过。
啧,我确实是第一次见。
陌云闲也不搭话,气冲冲的将我扶起,到屋外将药端进来,便要我喝下去。
真好啊,睡了什么都不知道,醒了却只能喝药。
我禁了禁鼻子,只一仰头就结束了这场恶战。
池信怕我死在她师兄这里没法同陌云闲交代,在医馆时便将药当一日三餐般供着。
如今这药也没那么苦。
我看着手中的蜜饯,一时间竟觉得池信只为惩罚我我私自增加药量,将好好的寿命锁键致如今这药石无医的地步,才不肯给我些甜食缓解些良药苦口。
“我已经装点好了,再过三日便启程回漠北。”
这么快?
“为何如此着急?”
“那日的刺客是朝你来的,我怕晚些他们会对你不利。”
和我所想无甚偏差。
也好,虽做不到远离陌云闲的初衷,可若能因此叫他远离京城,也不乏是个好结果。
只可惜了一番苦心,到头来能落到实处的又有几分?
便只好感慨句,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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