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责初在校门口的餐馆独自解决了晚饭，一身困顿回到家，原本还苦恼于应付老太太的阴阳怪气，听了田妈说的好消息，顿时精神了百倍，拿起听筒就拨了孔由艾十瀑胡同公寓的号码。
田妈边捧来一个铜手炉边说：“这兜来兜去呀小姐还是最看重孔十小姐，一通电话就叫您高兴成这样，姑爷那儿好好坏坏，也没见多上心过。”
责初耳朵贴在听筒边，一只食指绕着电话线，看着田妈嘴皮子得啵个不停，理也没理，等孔由艾接起电话就抬手摆了摆让田妈出去。
“十律，是我，家里说今天你来电话了，我在办公室里坐了一会儿，刚才到家呢，听说你到了顶荆，住多久呀？方便的话我明天午休的时候过来找你啊。”
田妈拉着门，回头看了眼笑逐颜开的责初，摇头叹了口气退了出去。
“嗯，明天中午我来找你吃饭吧，也省的你老远跑一趟。”孔由艾声音闷闷的，责初即使比往日都热情，也戳不破诵观那件事上同她的疙瘩。
责初提着嗓子，明亮声色地说：“好啊，那我等你，你有什么想吃的，我们明天一起去。”
孔由艾说：“就门口的餐馆吧，跑远了耽误你学校的事，我是有事情跟你说。”
“哦，好，刚巧我也有事情想说，那明天见，你早点休息。”
责初怊怊惕惕地挂下电话，田妈听闻屋里的动静，推门说：“小姐，厨房今天炖了山药桂圆粥，我给小姐端一碗上来吧，养胃的。”
责初摇头摆手说：“才吃过晚饭，饱得很，不用了。”
田妈一步跨进来，背着手关上门，怡声说：“我拿来小姐尝一口嘛，是姑爷让弄的，姑爷人白天回来过了，这姑爷忙归忙，心里也还是装着小姐的，晓得小姐这两天吃的不好睡的也不好，就专门让厨房做了等小姐回来吃呢。”
责初眉心一动，抬眼问：“他人呢？”
田妈看她关心，兴致勃勃地念起来说：“午边回来的，回来坐了一刻钟就又走了，这官做的这么大，肯定忙的，小姐也要体谅一点。”
责初继续问：“他回来说什么了？”
田妈笑起来搓着手说：“当然是关心了几句小姐，又同老太太闲聊了一会儿，那个二房啊，是提都没提一下。”
责初听了不做声，田妈微微扭了一下身子，眼神四下扫了扫说：“我给小姐端上来吃一点？好歹也是个姑爷的一份心啊。姑爷平时在外头都是呼风唤雨，给别人脸色瞧的，回来见着小姐再喜欢也是好面子的，肯定想小姐说几句好话哄哄，小姐就不要犟着喽，这男人也是要哄的。”
“不用拿了。”责初置若罔闻，起身走到浴室里说，“我困了，明早起来热一热我作早饭吃吧。”
凌晨落了几滴雨，丝丝土腥味儿缠着风游走在北门那条逼仄的小道上。责初心思不宁地盼了一上午，这会儿终于见着眼前愁眉不展的孔由艾，一时不知该拿什么话出来寒暄。
孔由艾戴着那顶她送的帽子，帽檐压的很低，在眉眼处落下一片阴影。
“走吧，就近的餐馆吃一点。”
北门边上的小餐馆很多，责初挑了一家孔由艾以前偏爱的面馆，一人点了一碗炸酱面坐下来。
“给。”责初从桌上的筷筒里抽了两双筷子出来，一双递给孔由艾，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早上到的。”孔由艾接过去，摘下帽子搁在一边说，“小初，你的事情我知道了。”
责初没多意外，扯了一下嘴角说：“是你姐姐同家里说的吧。”
“不是。”孔由艾双手握着筷子搭在桌上，说，“是令帅说的。”
责初抬眼，这会儿是意料之外地看着她。
孔由艾继续说：“我来顶荆的事家里并不知道，见你之前，我先见了令帅一面。”
责初艴然不悦，指尖轻敲着桌面说：“他为什么来找你？因为你哥吗？我该讲的话都已经讲尽，他怎么还要如此胡搅蛮缠，他难道不知道，这种话说多了，难堪的是他自己吗？”
孔由艾摇头解释说：“你急什么，这回倒是你脾气躁了，令帅再怎么也不会为这种事来找我这个做人家妹妹的呀，他这次主动找我，是来问孔……问我姐姐的事的。”
责初听了，一时有些难以为颜，垂下眼看着手里的筷子说：“‘他问玟艾天经地义，这种事有什么好来同我讲的。”
老板端上来两碗面条，孔由艾拿起筷子拌了两下才抬头说：“你自己想一想也知道，我姐姐做这个姨太太，得过丈夫一点照顾吗？他来问，怎么能是关心使然。”
责初也拿筷子拌着手里的面条，看着上面的酱汁一点点拌匀，用毫不在意的口吻说：“那能是什么，既然是找你，还能有什么别的好问。”
孔由艾沉默了片刻，突然问：“惠民堂那个坐堂先生昨日被肃政厅的人带走了，这事你知道吗？”
责初转动的手腕顿了顿，有些迟疑地问：“什么罪名？”
“倒卖西药。”
“这是要命的罪。”
孔由艾手掌杵着筷子说：“这种罪名，但凡查到一丁点东西，就摘也摘不掉了。”
责初听出她话里的意思，问：“你知道些什么是不是？”
孔由艾咬了一下嘴唇，深呼一口气才说：“小初，那个坐堂先生不无辜，我姐姐也不无辜。”
责初不说话，重新拿好筷子埋头吃面，扒了两口食之无味，突然地扔下筷子有些情绪奔溃地捂住脸说：“人的心是怎么慢慢变成石头的？陈迷说的没错，我真的快疯了，这个世上全是无辜的死人和活着的疯子，我真的快疯了……”
孔由艾以为她只是为孩子伤心，抓住她的手腕说：“你别这样，令帅已经查到那个坐堂先生头上了，他害人定会偿命，你要向前看。”
责初缓缓放下手，落到桌上紧扣着桌沿问她：“怎么查的？这种事根本查无可查，最后又查到谁的头上，连我自己也不无辜。”
孔由艾说：“你还记得那个药罐吗？罐子是我去还的，我当时留了个心，里头剩的那点药汁，我让嵯峨医生拿去做检查，是安胎方子里多了一味川芎，令帅会相信他的私人医生。”
责初抬起头，用鄙夷的声调质问她：“你早就知道？那你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
孔由艾急着解释说：“我去查过惠民堂，一点痕迹都没有，我不确定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后来见你情绪好容易稳定，也不敢贸然告诉你。”
责初冷笑一声，胸口感受到剧烈的起伏，站起来推开她的手说：“你查过，你什么都查过，也什么都查不出来，查不出陈迷，也查不出惠民堂，到底是你孔由艾查不出，还是孔家十小姐查不出？”
孔由艾也站起来，伸手要去抓住她，却抓了个空：“小初，你不要说这种气话，你在我心里同家人是一样的，我孔由艾这辈子都不可能做对你不好的事。”
责初往后踉跄一步，带倒了脚边的凳子，“哐当”一声倒在地上，像她突然下坠的心脏：“那你信不信，现在督军府里那个人，根本不是你姐姐孔玟艾，她是陈迷，是那个被你大哥亲手赶出学校，赶出顶荆的陈迷。”
孔由艾低下头，许久才眉头紧锁着，用生涩的口气请求道：“她不是我姐姐，但不管她是谁，能不能留住她的命？”
“为什么？”责初看着她，用最平静的姿态和语气等她一个回答。
“她现在是孔玟艾，如果孔玟艾死了，我母亲会受不了的。”孔由艾叹了口长气说，“小初，我扪心自问对你从来没有过一点私心，但这次我求求你，乞求一点点作为朋友的体谅，令帅迟早会查到她头上，怎么惩罚她都由你们说了算，但留下她一条命，我请求你。”
责初直直地蹲下身扶起凳子坐下，用陈述的口气问她：“你是因为这个来找我的。”
“我还有事要告诉你。”孔由艾也坐下，将那碗没动的面推到一边，说，“孔……陈迷在山上的那场车祸，是我哥一手安排的，没想她死，只是要她听话，她留在储家可以为我哥做事，但我也只查到这里为止，这种话我去找令帅说不合适，所以来告诉你，希望你提醒令帅，提防陈迷。”
责初听到这里，已经不觉得荒唐，再多的荒唐，此刻也都是情理之中，至于那些荒唐还该有的一点为什么，她不想去追究，也不屑知道了。
“你把他当什么人了，这种事根本不需要我去提醒他，你放心吧，孔玟艾会好好活着的，我跟你保证。”责初拿起筷子低下头说，“我刚才是昏头了，不该对你说那样的话，这个世界上值得我真心相待的人不多了，十律，你永远是我的家人，我的朋友，哪怕有一天营军与楚军短兵相接，我也不会站在你的对面。”
孔由艾愣了一秒钟，“嘶”地一声低头笑出来，嘴角那点突如其来的笑意抹不平眼角刻下的怅然若失，叫责初心里看得发酸。
“赶紧吃吧。”责初把她面前的碗挪正，指尖点了点碗壁说，“也还好这面本身就是过凉水的，不需要趁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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