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落站起身来要走，见一便道：“陛下，你知道为什么这些年，我很少下山吗？”
云落随口猜测道：“那是因为师父是方外人士，不喜红尘世事。”
见一面色奇怪的摇了摇头，似乎是愧疚又似乎是感慨，道：“陛下，如果你面前有着两个选择，其中一个是用一个人的性命换取一个国家的延续，另一个则是什么也不做，看着这个国家灭亡。你会怎么选？”
云落漫不经心的道：“这还有得选吗？当然是牺牲掉那个人。用一条命造福千万人，是他的福气啊。”
见一面色复杂，道：“假如那个人是无辜的呢？”
云落讶异道：“那又有什么关系？要不然就给他家里人多点补偿？为他立庙？”
见一犹豫半天，轻声道：“陛下不是好奇为什么先帝会抚养安平王殿下吗？这便是了。”
云落短促的笑了一声，道：“师父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这跟江知白有什么关系？哈哈哈！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他笑了半天，见一却没说任何话，只是转着手里的佛珠，一言不发。
云落嘴角的笑容慢慢垮下来，比哭还难看，道：“师父到底在说什么？”
见一闭了闭眼，念了声阿弥陀佛，道：“陛下前些日子不是让人打听安平王的身份吗？”
“陛下生来贵重，先帝对陛下寄予厚望，然而在百日礼占卜出来的结果却不尽如人意。陛下命格轻，若是为君，轻则被兄弟夺位，重则亡国灭种。”
云落不敢置信，道：“可是父皇在我百日礼后便立我为太子……”
见一轻声道：“要破解这个局也不难，只需要寻一个命格显贵且与陛下八字相合的人，自小便陪伴陛下，陛下便能抽取他的气运，加诸于自己身上，便可高枕无忧。”
云落张了张嘴，无比艰涩的道：“所以那个人便是……江知白。”
见一点了点头，道：“陛下应该查到了不少吧，关于安平王。他的母亲是先皇后的母家培养出的死士，作为暗棋，被送去大梁和亲，他的父亲便是先梁君，他的命格极其贵重，虽然有所波折，但理应成为梁国下一任君王……”
云落慌道：“别说了！别说了！别再说了！”
见一眼底也露出苦楚与悔恨，却还是强压下去，很是冷静的道：“先皇后联系了他母亲，在半月以后，这孩子便被送到了我手中。”
云落几乎崩溃，恨道：“怎么会是这样？不可能！父皇他怎么能？这对知白不公平！”
见一平静的笑了，道：“陛下之前自己不也说了，‘用一条命造福千万人’，先帝又有什么别的选择呢？”
云落双手抱头，无意义的呜咽了几声，忽然道：“那么他……他知道这件事吗？”
见一沉默不语，半晌才道：“若安平王不是心甘情愿，哪里又还会有如今的大楚呢？”
云落颤声道：“他怎么从来都不说呢？为什么不能告诉我呢？我其实……”
他知道了会怎么样？事关国家存亡，天下苍生四个字在每一个君王眼中，都是无比沉重的，他再顽劣、再任性，也是被号称明君的先帝一手养大的孩子，怎么会对“天下苍生”无动于衷呢？
云落红着眼，喃喃道：“我应该对他好一点的，我真的应该对他好一点的，我明明应该对他好一点的！”
好半天，云落才冷静下来，问道：“师父为什么今天要与我说这些？”
见一捏紧了手中佛珠，轻声道：“最近夜观天象，原本明亮的紫微星受到隔壁的星宿遮掩，那颗辅星，光芒逐渐暗淡，这几天几乎看不见光，所以我想，他可能不太好。当年年轻，毫不犹豫的就把这个破解之法献给先帝，可是我见着他慢慢长大，听着他勇退梁国，听着他治理朝政，听着他权倾朝野，然后听着他谋反，这么多年过来，有个念头越发清晰——”
“午夜梦回之时，我总会想，当年是不是做错了？这么多年来我再也不下山，即使是祭祀，也交给心腹弟子去做，不是因为我在闭门求道，而是因为我觉着我不配——楚国这些年是好了不少，可是梁国却因为内斗死了不少人，楚国的百姓是人，梁国的百姓就不是人吗？无论出于什么样的理由，我都对不住他。”
云落恍惚间又想起江知白之前发病，半坐半卧在床上，眉眼低垂，说的那些话：
“我不喜欢梁王。”
“我想去跑跑马，练练枪。”
这么多年来，总有人说江知白收了梁国的好处，与梁国勾结，明明是当初战胜过梁国的猛将，在与梁国交往时总是温和的近乎懦弱。
云落信了。
所以才迫不及待的给他下了毒，想一改楚国软弱作风，寻个理由向梁国发兵。
江知白拖着半死不活的身体，却仍然化解了这场战争。
他是怎么想江知白的？
利益熏心，权力欲遮住了双眼，永远不知足。
他现在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想快点见到江知白，告诉他：对不起，能不能当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再给他一次机会。
他急忙忙的冲下看台，想要回到明庭，却在下楼梯的时候遇见了等在下面的江知白。
江知白临风而立，衣袖翻飞。
他瘦了不少，原本合身的衣袍都变得空荡荡起来，那张清绝的面容有着难以忽视的病弱和憔悴，却仍然美的不似俗物，好像下一秒就要乘风而去，羽化而登仙。
云落三步两步冲过去，抱住他的腰，哽咽道：“知白。”
江知白被他的力道冲的往后退了一步，咳了几声，才站稳身体，温声道：“陛下，这是怎么了？”
江知白对他讲话时，声线和目光总是格外温柔，完全不是其他人眼中的清冷与果决，只是云落早已经习惯了所有人在他面前谨小慎微，以前从来不觉着江知白的做法有什么特殊。
可是听完见一的那些话，哪怕是这么不起眼的善意，他也再也做不到像以前那样受之无愧了。
云落稍微松开他，仔细凝视着这张脸，想要问他为什么愿意做到这一步，想要问他会不会难过，想要问他怎么样才能再给一次机会。
前尘往事扑面而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心脏处东奔西走，撞得他浑身难受，好半天才缓过来，道：“你怎么站在风口？以为自己身体很好？”
江知白咳了咳，刚要说些什么，就看见面前的云落忽然笨拙地补了一句：“我不是怪你，我只是担心……担心你。”
他不说这些还好，他一说，江知白反而有些不适应，吃惊道：“陛下今日怎么……”
云落咳了咳，目光游移，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江知白这才想起正事，轻声道：“陛下，臣来问问你，能不能下旨让太医院的御医们去为城外的百姓诊治，虽然……”
他还没说完，云落便斩钉截铁的道：“不行，他们去救治瘟疫，谁来救治你？你的身体不能再拖了……”
江知白咳了好一会儿，哑着嗓子，道：“臣的身子，臣自己清楚，不碍事，况且陛下不是说，要请见一大师替我调治吗？”
云落这才想起来，本来邀请见一过来，除了祭祀，就是替江知白调理身体。
恰好见一大师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道：“阿弥陀佛，知白，好久不见。”
江知白脸上多出一抹笑容来，冲着见一温和的点了点头，道：“大师。”
见一见他笑容，心底越发不是滋味，走到他身边，捉起他的手腕替他诊脉，半晌才咬牙切齿的道：“胡闹。”
他是个出家人，就算是刚刚提起自己的污点，语气波动也没有如今这么大的变化。
与他相比，江知白显得很是平静，收回了自己的手，轻声道：“我必须要这么做。”
见一与他对视良久，也败下阵来，妥协道：“如果你走了，楚国和陛下的结果你知道的，你也不想见到那样吧？”
江知白整了整衣袖，道：“死都死了，哪里管得着身后之事呢？大师，我只是个凡人，活着就已经很吃力了，哪里还能顾及到死后呢？”
云落觉察出不对来，扳过江知白的身体，红着眼问道：“你做了什么？非要说什么死不死的？”
江知白咳了咳，笑容中有着难以掩饰的疲惫，温声道：“没事的，一时半会儿真死不了。”
他不想说的事情，从来都没有人能逼着他说。
云落只好转头去问见一，道：“师父？你们在打什么哑谜？他怎么了？他明明好好的，虽然身体弱了些，却也能吃能喝，怎么会死呢？”
见一道：“能吃能喝？他伤的是肠胃，这种疾病虽然不像瘟疫让人迅速的死去，却能在最快时间内，摧毁一个人的意志，他的脉象看起来，像是许久没有正经吃过东西了，而且每天都在服用‘红雪’。”
云落知道‘红雪’，那是用来提神止痛的药物，副作用也很明显，一般情况下，都是供死士服用的。
(https://www.eexsvvw.cc/88165/30397607/)
1秒记住E小说网：www.eexsvvw.cc。手机版阅读网址：m.eexsvv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