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膛,扣动扳机。
周纪淮的动作夹挟愠怒,毫不迟疑。
几秒,冰凉的枪口,蓄上喷吐的火药,重新抵回杜曼只的额头。他的力道很大,顶撞过来,让她被迫往后,抬起头,不得不与那双冰封的眼对视。
杜曼只如同一只打湿的棉花娃娃,被一寸,一寸冻伤。
杜曼只伤心地闭上眼睛。
这样孤注一掷的鲁莽——依旧,对先生不奏效吗?
她真的没有办法了。
只能……
这样了。
失望的情绪落地,枪口若有所觉,立刻发出勃然震人的一声巨响。杜曼只甚至,来不及发抖、尖叫,做出任何表露惊惧的下意识反应。一阵滚烫的气流,以燎原的热度,极速打在她的额面。
疼。
杜曼只的眼泪又簌簌掉下来——
她不是爱哭的人,可今天哭了好久,从来没有这样久。
她要离开先生了吗?
她要死了吗?
杜曼只紧紧地闭着双眼,小脸害怕地皱在一处,等待,那最后闪回的走马灯。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啧。”
忽然,头顶传来很轻的一声,打破僵持不下的寂静。有略微的烦躁,但更多的是无奈。
片刻,这声叹息与枪口、疼痛,一齐缓慢地离开。
“行了。”
“一把假枪都能吓成这样,”周纪淮把道具扔到床头,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他妥协似的,把还在发抖的小姑娘抱回怀里,低哼一声,“还要我真开枪——我的心就不是肉长的吗?”
杜曼只鼻尖一酸。
“不是,”胜利并没有带来喜悦,她瓮声瓮气地,“您的心就是铁做的。”
“杜曼只……”
“您能别叫我的全名吗?”她小声打断。
“……小只。”
周纪淮又叹了一口气——他发现,自己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为什么会这样?
周纪淮自恃理性、冷静,但直到此时此刻,才认清自己也非草木。一旦付诸感情,势必,也会被有所牵绊。也正是如此吧,他离开书房,看见沙发上睡着的兔子——她是真的能哭,沙发边都湿透了大半。眼圈发红,可怜得要命。
周纪淮那一瞬间的心软,没有立即把她送回公寓——于是,现在情况失控,他也不得不向她的逼迫妥协。
妥协。
这个发现,倘若放在几个月前,会是很新鲜的体验。
可现在,局势非同往日。
“先生?”
怀里的小脑袋拱了拱他的下巴。
周纪淮低头,那双红肿的兔子眼,正睁大,直直地盯他。
“先生,您赶不走我了。”
他打不出那发绝情的子弹,她也不惧怕生与死。
筹码押上赌桌。
“……是,”周纪淮低叹一声,“要是知道你么粘人,当初,一定不收留你。”
杜曼只通吃。
把周纪淮所剩无几的筹码——关爱、呵护、纵容,通通揽进自己的地界。
杜曼只雀跃地直起身,亲了他一下。
“先生,您也反悔不了了。”
-
杜曼只依旧住在公寓里。
别墅里还有其他工作要进行,并不适合让她居住。于是与周纪淮约定,每周至少来看她一次——尽管,在杜曼只心里,先生的信用度已经低到了谷底。
不过,工作似乎很顺利。
周纪淮在五月,彻底空闲下来。陪杜曼只窝在那张一米八的床上,复习功课。从休息的闲谈里,杜曼只知道,先生曾经是燕京大学的学生,生物工程专业。绩点年级第一,国内外获奖无数,优秀得要命。
杜曼只好奇:“那您怎么辍学了?”
“家里有事。”周纪淮平静地揭过这个话题,不欲多说。杜曼只也不再多问——先生总是很神秘。而那些谜团,她也不敢僭越去问。
白驹过隙。
杜曼只初中三年的生活,并不如预想里危机重重,反而平静。
倒是周纪淮,时忙时闲。
偶尔夜里回来,身上沾血,但并没有伤。直到,今年年中,进了一趟医院。脖子被划了一刀,差点割断声带。杜曼只在他出院时才知道这消息,赶去病房,哭得稀里哗啦,周纪淮那会儿看见,还有闲心笑她,说跟送终似的。
杜曼只一点不觉得好笑。
“先生,您差点要没命了。”
“这不是好好的吗,”周纪淮由她扶着,坐进车里——尽管这伤得是喉咙,杜曼只还是如临大敌,恨不得给他拿副轮椅。他不由笑起来,因为伤,笑声喑哑,讲话也还是有些艰难,语速缓,“行了,是割脖子,又不是割手脚筋。怎么在你眼里,我好像半身不遂似的。”
杜曼只瞪他:“呸!”
“怎么还啐我?”周纪淮失笑,伸手敲了一下她的脑袋。
从那一天威胁他成功开始,杜曼只就不再对他恭恭敬敬——是好事。但偶尔,周纪淮也还怀念她乖巧的那一面。
“没大没小。”
杜曼只朝他做了一个鬼脸。
-
周纪淮在家,一修养就是两个月。杜曼只哪儿都不让他去,怕伤口发炎、开线。蒋方行中途来探望,还被她轰走一回——他来,一准就是为了工作的事。先生才因此受了重伤,怎么可以再去?
第二趟,还是预先通了电话,周纪淮开口,蒋方行才被不情不愿地放行。
“嘿——我说,你就任由这个小丫头片子管到你头上?”
“不是挺好的么。”
“你是爽了,我呢?”蒋方行踢了一脚他的椅子,“成天替你跑东忙西的——喂,你在听吗?什么时候回来,我无所谓,但总要给下面人一个准信。”
周纪淮轻轻晃了一下杯里的红茶,话讲得云淡风轻。
“我们家小只不让。”
“我呸!你就是——”
“我想停手了。”
周纪淮平静地交出这一句话。
落在蒋方行耳朵里,却不亚于一枚猝然引爆的炸弹,轰得他耳鸣。
“你说什么?”
他难以置信地望向窗边静坐的男人。
“我想停手。”
周纪淮再重复了一遍。
大概,是重伤才愈,眉眼有一些病态的斯文气,脸色略白。
“我累了。”
“……周哥,”良久,蒋方行开口。面上那一点嬉皮笑脸的神色,彻底消失。他低低叫了一声,“你不做了,底下的人怎么办?”
“散了吧。”
“散了——你说得轻巧!”蒋方行顿时被这三个字激怒,朝前踏一步,“他们多少人身份见不得光,就仰仗你吃一口饭。当初讲得豪情壮志,现在轻飘飘一句散了,你是轻松了,那他们又要怎么办?”
周纪淮略微烦躁地蹙一下眉。
“我不可能所有人都顾上。”
“你——”
蒋方行更进一步要发作的话,被推门声打断。
杜曼只端着一小只托盘进来,上面凌乱地散放一些曲奇饼干。
像是没有察觉屋里剑拔弩张的气氛。
“先生,”她小声,“下午茶。”
“嗯。”周纪淮敛起眉间的愠郁,朝杜曼只微微一笑,“先放客厅的茶几上吧,不要在卧室吃东西——回头,郭姨又该念叨你了。”
“……好。”
杜曼只把托盘放在客厅,又来来回回地巡视。
怎么能把先生救出来呢?
在外面听了个大概。先生想要辞职,可蒋叔叔——蒋方行不让。杜曼只把“叔叔”这个亲近的称呼从脑海里划除,忿忿地想,今天就不该让他进门。来了,准没有好事。
不及在心里对蒋方行的批判大会结束,他已经走了出来,面色不虞。离开时,发泄似的,把门摔得震天响,杜曼只坐在客厅,被吓了好大一跳。
她瘪了下嘴。
把蒋方行划进黑名单里。
-
杜曼只想。
蒋方行可能给她下毒了——
报复。
杜曼只呆呆地注视沙发上的一滩血,越洇越开。
这一定是报复!
小腹刀绞似的疼,杜曼只着急忙慌地冲进卧室。
“先生!”
“怎么了?”
周纪淮转过头。骨节分明的手里,一柄木质镊子。正慢条斯理地,往茶里加古黄色的冰糖。神色平静,似乎刚才那一通争吵,没有影响到他分毫。
——可是怎么祸及她了呀?
杜曼只欲哭无泪:“先生,我要死了……”
“嗯?”
周纪淮稍拧起眉。他不太喜欢,也不太愿意杜曼只成日把生和死挂在嘴边。尽管他知道,大部分人都只是拿来打趣开玩笑。
但他现在也管不着杜曼只了。
轻叹一声,仔细打量她。小脸略微发白,细软的手指紧张地扒在门框,并没有其他——
她怯怯地指了一下下面。
“先生,我流血了。好多好多。”
手里夹得那一枚方糖,掉进酽赤色的茶汤。四溅,落在指骨上,转瞬即逝的烫。
周纪淮神色一顿。
“郭姨呢?”
“她出去买菜了……”杜曼只忐忑地看他表情——先生一定是看出什么了。可神色这样肃穆,是很棘手吗?她不安地咬一下嘴唇,“先生,很……很严重吗?”
“没有,”周纪淮站起身,披上黑色的大衣与礼帽,“我出去一趟,很快回来。”
“好。”
四五分钟后周纪淮提着一袋东西回来,花花绿绿的包装。
杜曼只好奇地凑过去看。
“先生,这是什么?”
“这是卫生巾。”周纪淮摸摸她的脑袋,“先把内衣换了——这上面有说明,按步骤去用上。”
杜曼只乖乖点了点头。
再出来,周纪淮已经把她弄脏的沙发套拆了下来。
以往,杜曼只总要为此或不好意思或自责是几秒。可现在,趋于剧烈的疼痛,让她无暇顾及这些情绪。
“先生,”她捂着肚子,可怜地吸吸鼻子,“这里疼。”
周纪淮还是懂得一些这方面的应对知识。思索片刻,把她抱在腿上,温热的手掌去捂小腹。
温声:“这样好些了吗?”
“……嗯。”杜曼只舒服地小声哼唧两下——真是神奇。先生好像有什么魔法,只用手捂一捂,就真的不疼了。她好奇:“先生,我是怎么了?”
“你来例假了。”
“例假?”
“等郭姨回来了,她亲自跟你解释吧。我了解得也并不多。”
郭姨才进门就听杜曼只讲了这事。
顿时一乐:“我们小只要变成大姑娘啦。”
“大姑娘。”杜曼只重复一遍,不太明白,“和现在有什么区别吗?”
郭姨领杜曼只进房间,仔仔细细地告诉她第二次发育的表征。杜曼只听得茫然,十几分钟,只听清了郭姨与门外的周纪淮调侃的最后一句——
“先生,您也不该和小只睡一张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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