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陈吉看着眼前这朵“红山茶”,奇道:“这又是何物啊?”
明昭淡然笑道:“回大人,此菜名为‘雪生花’,是将秋梨片薄,以西域产的红葡萄酒加以特殊香料,小火慢煨,使得雪梨浸染上色,再摆作茶花模样。”
贺陈吉掀了掀眼皮,原本已经拿起的勺子,又被他轻轻拍在桌案上。
这小娘子,倒是有趣。
“这菜有何寓意啊?”
明昭福了福身,道:“民女见识浅薄,此菜并无寓意,只是用来解腻的。”
好一个解腻。
贺陈吉哈哈一笑,复又拿起勺子,挖下一块赤色雪梨,放入口中。
入口细腻棉软,雪梨清甜多汁,淡淡酒气与肉桂香萦绕唇齿,还真是道极好的解腻点心。
贺陈吉知晓座下这群人,各个都是揣着心思来赴宴的,明昭的小动作在他眼里,实在是天真又直白。
这小娘子说是才治好了痴症,瞧这聪明劲,只怕内里还有乾坤。
一道葡萄酒浸雪梨,她只单单给他上了一份,若说是解腻之用,怎得其他人却没有?
且她一身素白是戴孝,雪梨本也是白色,她却偏偏将其染成鲜红,什么“雪生花”,分明是“血染素衣”,有冤无处说。
不过瞧她这隐晦的样子,是在座之中,有令她忌惮的人?
一朵雪梨,贺陈吉五六口吃了个干净,心思也跟着转了几道弯。
他对明昭的手艺印象不错,从脆皮肥肠到这解腻甜品,她用了巧思,今夜拔得头筹,当之无愧。
何况,堂上有她“仇人”,她却不卑不亢地立在那儿,摆明是来借自己的势力,有胆识也有魄力,这样的人贺陈吉很欣赏。
最后一勺甜汤下肚,贺陈吉放下勺子,看向明昭,笑道:“二娘子手艺精湛,在下佩服。某还要在芜洲叨扰几日,不知二娘子可有急事,方不方便与我的手下切磋一下厨艺?”
明昭闻言,暗暗松了口气,这是答应见她了。
“能与京城来的大师交流此道,是民女的福气。明昭多谢贺大人,多谢王大人。”
身侧不远处,许德良一面春风得意。
而江和盂的表情诡异至极,半是恶毒阴狠,半是想维持面子功夫,偏又沉不住气,脸上五官几乎扭曲成团,显得滑稽可笑。
明昭缓步退出夜宴正厅,路过成群舞女,手执团扇,脚步轻盈如踏风而行,明昭眼睛都快看呆了。
奢靡,太奢靡了!
身后丝竹弦乐再度奏起,谈笑声愈渐明快,一派欣荣又靡靡。
夜宴结束后,明昭一行人又在知州府住了两日,直到第三日傍晚,贺陈吉才抽出时间见她们。
不同于那夜,明昭立在远处仰视他,这回见面选在了一间普通的前厅,贺陈吉与王知州皆是一身便服,已落座席间。
桌上菜品都是寻常江南菜,正中一道白瓷盘,里面赫然盛着一朵赤红雪梨花。
贺陈吉笑道:“坐下吧。”
二人告了声谢,便入了坐。
仰妆、护卫以及定阳商行其他人人都在门外,不远也不近,既能看见屋内景象,又听不清他们交谈内容。
“这几日,我府中厨子可是一直在研究二娘子那三道菜,这不,最终也就做出这样一道来,二娘子见笑啊。”
王知州笑眯眯说道。
明昭这几日听许德良给她说过,王如青此人实是官场老滑头,这些年能长立足在芜洲知州这个肥差上,可见其人实在不像表面这样简单和善。
明昭莞尔,回道:“民女岂敢。”
王知州笑得鱼尾纹能夹住蚊虫,抬抬手招呼她们吃饭。
一顿晚膳用尽,席间闲聊几句话题都是些客套废话,待最后只剩那朵雪梨花没人动时,贺陈吉放下筷子,直白问道:
“不知明二娘子,有什么话要与本官说?”
既讲正事,明昭也不敢再坐着,恭恭敬敬立在一旁,将李家残害明老爷和“自己”的事,从头至尾,缓缓道来。
除开李家与京城这一项,还有柳宽最后说是“自己”害惨明家这件事,其余的她都讲了一遍。
讲到明子斋起棺之事,贺王二人还算淡定,许德良倒吸一口气。
他才明白过来,那晚他去明府已至深夜,而府上还是灯火通明,原是在开棺验尸?!
罪过,罪过。
这兄妹二人,胆也太大了,深夜起棺,还是自己父亲的棺椁,真是……
许德良一时心情复杂至极,不光是他,贺王两人面上平静,心里也对她兄妹二人之举,惊了几分。
尤其明昭,深夜起棺之后,翌日还如此淡定地前往芜洲,在夜宴上做了三道菜。
不仅冷静自持,还成功站在了他们面前。
小小年纪却临危不乱,未来可期。
明昭说得口干舌燥,末了才道:“……依柳宽所言,李府管家断定尸体无法被验出什么,故此,民女才斗胆拜见二位大人,想借京中来的仵作师傅们,验一验我父亲遗体。”
贺陈吉听完,沉吟好一会儿,转头问许德良:“李家,是你那日同我说的那个李家么?”
许德良立刻起身回道:“正是。”
明昭眼神瞥了瞥许德良,他什么时候见过贺陈吉,还与他说起李家?
定阳商行这样的身份地位,李家怎么会被许老板放在眼里?又是什么事,导致许德良还要特地来寻大理寺正?
没给明昭多想的时间,贺陈吉思索片刻,便答应了明昭的请求。
“不过芜洲城一案,尚有几分疑点,我还需留此地几日。待此间事毕,当是春日了,届时河道破冰,我便搭一搭定阳商行的船只回京罢。”
离开前厅,明昭想问许德良方才席间说的事,结果许德良溜得飞快,显然是不能让她知晓,只能作罢。
算算日子,从白兰县到芜洲城用了三日半,夜宴之后又住了三日,她离开明府已经整整七日了。
也不知胡义和邹师傅,有没有好好管理明记酒肆。
小明晗有没有哭闹着不肯好好吃饭,小蝶是不是又絮絮叨叨地在她耳边念经。
明子斋请的仵作,是否已经验出结果。
李九有没有醒来,李小小病好些了吗。
还有万工街的码头脚夫们,这些日子她不在,不知有没有人顾得上做小铺子的午膳。
明昭穿过后花园,再过一道月门,眼前景色豁然一变。
像是被人辟出一方清池,又借山势雕琢出三段小瀑布,加上几座假石假山相配,端是一派江南小院的风景。
今日积雪消融,只能瞧个大概光景来。
若是春日,白兰繁盛,绿萝成荫,细雨轻拍芭蕉。
初夏岸边兰草幽幽,池边卧剥莲蓬,也很是有趣。
明昭一时断了纷纷思绪,才恍然惊觉,她不知何时,已然同此间融成一体。
她有了牵挂的人,有了牵挂她的人。
连路过一个小院,都对四时生了期待。
一个月不到,她从一个孤独的穿越者,好像渐渐真的成了大邺的明二娘子。
流水汩汩,明昭呆愣在原地,许久才回了神。
前世她在福利院长大,成年之后无依无靠,独身一人打拼。
死后,却在另一个世界里,第一次有了家。
余晖散尽,知州府的下人们来回穿梭,点燃一盏盏明灯。
明昭侧身看着昏黄光色,唇边一抹轻柔笑意,连她自己也没发觉。
仰妆歪头看向二娘子,总觉得她眼中似有水色,潋滟又温柔,与平日里不大一样。
四日后,明府。
短发少年站在一方院中,半仰着头,盯着空中那支不合时宜的风筝,深邃的眼眸极冷,连路过的下人们都不自觉绕开他。
明子斋半靠在柱子上,看着少年背影,手中折扇轻点下巴尖,若有所思。
“大少爷,”管家躬身立在明子斋身侧,语气含着欣喜,“前头来人报,二娘子快到了。”
院中一株白兰枝头似是冒出新芽,一点薄绿若隐若现,宣告春日将至。
“还有多远?”明子斋无声勾起唇角,眼神流转间,捕捉到那一抹新绿,心情奇异般愉悦起来。
管家笑道:“约莫还有二三十里,马车走得快,黄昏时分便能到了。”
两个时辰左右,确实近了。
他点了点头,继而踱到李九身边。
“李家的信号?”风筝摇晃,明子斋轻哂一声,“真蠢。”
李九和他年纪相仿,长期营养不足却没影响他窜个子,站在一块反倒比自己还高了那么一点。
明子斋瞟他一眼便收回视线,也不管他听没听见。
那支风筝随着线,一来一回,有些扎眼。
李九不回话,明子斋也懒得搭理他,左右明昭快回来了,这木头谁捡回来的谁负责。
正当他转身要走时,李九却突然开口:“弄下来。”
明子斋:?
怎么和少爷说话的?
李九死死盯住那支风筝,眼里第一次起了波澜。
明子斋忍了忍,终是没和他计较,喊了个小厮去他房中拿弓箭。
李九却像是等不了一般,三两步助跑后,双手一攀墙檐,左脚一蹬,便窜上了屋顶。
明子斋被他吓了一跳,须臾反应过来喊道:“喂,你伤还没好——”
只见李九身手极快,眨眼间跑到屋顶最高处,从怀中取出藏好的石头,猛地甩向风筝。
他准头很好,石头带着惯性砸到了风筝尾部,远远抛在府外,而那风筝慢慢悠悠往府中飘落。
明子斋连翻了两个白眼,吩咐小厮去外头看看有没有砸到人。
话还没说完,明昭带着去芜洲城的护卫之一,满身泥泞,跌跌撞撞跑了进来。
“明公子不好了,二娘子她,二娘子丢了!”
明子斋瞳孔一缩,不远处,半只脚才跨入院门的小明晗呆愣一瞬,接着放声大哭,嘴里不住喊着“阿几”、“回家”。
那支风筝终是落在地上,李九跳下墙头,拾起风筝翻过面,只瞧了一眼便甩在地上,飞一般往外奔去。
明子斋不可控地颤着手,捡起风筝,上面赫然写着一个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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