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涧巷两侧的路灯无声无息亮了起来。
零星的光点柔和地落在路过的行人肩膀上,安静又寂寥。
徐佳可把最后一枚硬币递给闻枝。
闻枝攥着电话听筒愣了好久,半晌,她放下电话,“不打了。”
她把硬币推还给徐佳可,“不用再打了。”
他不会接了。
闻枝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与往常如出一辙。
仿佛联系不上陈厌这件事,就像阐述她昨晚吃了什么一样平淡。
徐佳可更担心了。
“闻枝……”她皱着眉头拽她的袖子,“你没事吧?”
闻枝生涩地笑,“我没事,都这么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我不回去,”徐佳可不放心她,“今晚我住你家。”
“我小姨……”
“她是你小姨又不是我小姨,要是她对我不满意,我就直接怼回去。”
徐佳可拉着闻枝往回走,“咱们先去吃点东西,然后回你家好好睡一觉,好不好?”
闻枝没应声,听话地跟着徐佳可买了几个包子,却没吃几口。
回去的时候,贾慧已经带着孩子睡下了。
闻枝和徐佳可蹑手蹑脚走进卧室,随意洗漱一番躺上床。
以往闻枝躺下后,都会下意识看向灯火璀璨的陈家。
她窗户的角度刚好可以瞥见对面二楼房间的阳台,今天她才知道,那是陈厌的卧室。
原来她每天盯着入睡的灯影,全部来自于陈厌。
现如今那里却是一片漆黑。
闻枝沉默不语地窥视着窗外。
今夜没有月色,乌云密布,星稀风疏。
巷子里更是静的出奇,连声狗吠都没有。
徐佳可犹豫再三开口,“闻枝,你喜欢你的邻居,是吗?”
她本不想问的,可是现下闻枝的精神状态十分闭塞,她不如帮她把话说开。
至少说开了,闻枝心里就不会那么堵了。
“我知道问你这个问题不合时宜,但我不想看你浑浑噩噩,”徐佳可打开台灯,“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闻枝的眼睛溜圆浑黑,犹如人工机械那般直勾勾带着生硬。她努努唇,开口的刹那便哽咽了。
“徐佳可,”她语气缓慢,“我是不是很差劲啊。”
“为什么我的父母,我的外婆,我的小姨,甚至是我自以为是好朋友的邻居,都丢下了我,为什么呢……”
晶莹剔透的泪珠从眼角滴落到枕头上,浅蓝色的布料被水渍晕染成大片阴影,宛如破碎的花。
徐佳可心疼地用拇指拭去她的泪痕,“闻枝,这不是你的错。你很好,”她抱住闻枝的肩膀,“我不会离开你的。”
“即便所有人都跟你背道而驰,我永远都是你同行的伙伴。”
“一辈子都是。”
徐佳可的话如同针扎,刺穿闻枝脆弱的心脏。
她用力睁大双眼,抵抗这无声的疼痛传往四肢八骸,“徐佳可,我不会再找陈厌了。”
她关掉台灯,转身朝着墙低声啜泣。
闻枝从来不会说梦话。
这日却是一夜未休。
徐佳可记不清她究竟说了多少,但始终记得她重复了许多遍的那句话——
我不会再找陈厌了。
我不会再找陈厌了。
皎洁的少年再无音讯。
少女心事终于无疾而终。
-
寒假结束前夕,闻枝跟着贾慧搬到了榴花镇。
贾慧的女儿上了高一之后成绩骤降,贾慧为了好好照顾她,只好带着吴兰之搬回自己家。
而闻枝,只不过是这场转移交易的附赠品。
虽说多了一个躺着的,可多了一个能干事的,贾慧何乐不为。
更何况闻枝好养活,随便几口饭就能喂饱,还可以不嫌累地伺候吴兰之拉屎撒尿,她求之不得。
再加上榴花镇距离恒中很近,闻枝不用早半个多小时赶去学校,倒是比原来轻松许多,她也就接受了这样的生活。
初三下学期的课程比之前紧了很多,闻枝驾轻就熟,可辅导徐佳可却花费了不少功夫。
天道酬勤。
徐佳可即便脑子笨,勤能补拙也能发挥大功效。
在闻枝不辞劳苦的谆谆教导下,中考前的模拟大考,徐佳可竟然考进了年级前五十。
以至于中考前一天,徐佳可信誓旦旦地揽住闻枝的肩膀大放厥词,“等咱俩考到同一个高中,我非得睡他个三天三夜奖励自己。”
然而事实并非如徐佳可所愿。
中考那天她“超常”发挥,一路“过关斩将”跌进了校排名后二百,和重点高中潇洒地说了拜拜。
闻枝则是一如既往的稳,轻松拿下恒市中考第二名的桂冠。
得知成绩后的徐佳可抱着闻枝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闻枝啊!我看我是三天三夜不用睡了啊!我爸非得打断我的腿!”
闻枝皮笑肉不笑地安慰着她,“你现在要是去跪搓衣板,说不定还能被原谅。”
徐佳可撅着嘴打她一巴掌,“闻枝,你越来越高冷了,这个冷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其实闻枝也没觉得好笑。
因为这半年来,她很久没有笑过了。
就算面对这么好的成绩,她也心如死水。
没有分享欲的生活,毫无乐趣。
初中毕业后,贾慧明里暗里跟闻枝提过很多次让她辍学照顾吴兰之,闻枝都置若罔闻。
她瞒着贾慧报考了恒市最好的寄宿高中,去快餐店赚足新学期的生活费。
九月一号开学,闻枝开始了崭新的人生,贾慧的话没有对她产生任何影响。
闻枝不知道是被人灌输了这辈子都不能退学的思想,还是脑子里唯一的执念就是走出花涧巷、走出榴花镇、走出恒市。
总之,她可以肯定的是,她的人生由她掌控。
闻枝有时候会觉得,在花涧巷和陈厌认识的那一年多光景,或许就是个波诡云谲的梦。
她应该是一直都住在榴花镇,一直都孑然一身。
但每到冬天雪花横行的刹那,她总是会想起那个洁白的身影,打着伞,亦步亦趋跟在她身边,轻声提醒她,“走慢一些”。
她回头,记忆模糊到看不清他的脸。
她只记得他明晰的下颌线,和他游刃有余的处事态度。
可只记得这些,好像也够了。
高三那年寒假,榴花镇下了场好大的雪。
闻枝情不自禁地打着伞,徒步走回了花涧巷。
陈家的大门变得破败不堪,生锈的铁锁拴在门鼻上,落了层薄雪。
闻枝抬手蹭掉,回头的瞬间,巷子口盛开一朵巨大的烟花。
她恍然间想起初二那年的除夕夜。
陈厌蹲在她身后,耐心地教给她如何点燃烟花。
那是闻枝十几年来看过的最美的烟花。
她不明白是烟花难忘,还是放烟花的人难忘,反正自那之后——
她再也没有见过这般直击灵魂的烟花秀了。
-
半年之后,高考成绩揭榜。
闻枝的名字高挂恒市理科榜首。
出成绩那日是闻枝最风光的一天。
各大高校给她打电话,诚邀她报考,闻枝回复的得心应手,像个少年老成的智者。
直到北江大学的电话打来,闻枝高筑的心理防设终于坍塌。
一股强烈的气息涌上心头,那一刻,她特别、非常、及其迫切的,想要去北江大学。
她要去北江。
-
八月末,闻枝离开了恒市。
等车的空隙,她在车站前尝到了太多泪水。
有喜悦,有悲伤,有惊讶。
她木讷地回头,陪伴她的只有一只褪了色的行李箱。
这是闻枝第一次出远门。
原来别的孩子出远门,是会有家长来送的。
孤立无援的闻枝在四下拥挤的亲情中,略显局促。
她搓着掌心安慰自己,没关系的,只不过是一场远行而已。
只不过是一场,她期待已久的远行。
自己为自己欢呼就好了。
上车的那刻,闻枝回头最后看了眼恒市。
她隐约看见记忆里的少年朝她挥手告别,又隐约看见曾经那个跌跌撞撞又爱犯错的少女。
她倚着软垫昏昏睡去。
梦里,闻枝变成了十四岁的模样。
她靠在少年落满雪的肩头,风在耳畔飒飒作响。
少年问:“那你想去哪儿?”
这次闻枝没有躲闪,也没有犹豫,而是坚定从容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她说:
“我想去北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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