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亘古般的黑暗中,像是要永无止境地摔落下去。
她茫然了许久,思维缓慢到迟滞。
这里是……哪里?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她是谁?
她听见温柔的女声,像是母亲呼唤自己的孩子,那个声音在喊——“双卿”。
她听见少年的声音,唤的也是“双卿”。
她听见有人在喊“姐”,男声夹杂女声。
然后是傲慢而盛气凌人的女音,说的是……“韶仪”。
那些声音渐渐繁杂起来,此起彼伏,纷纷扰扰。
最后她听见有人在尖叫般喊一个名字。
那人在喊——
“……繁微!钟繁微!”
双卿,韶仪,钟繁微。
她的名字。
回想起来的那一刻,周身分明还是一片黑暗,钟繁微却清晰地意识到,有什么改变了。
眼前依然是那一片透不进一丝光芒的、浓重的黑,空气中弥漫着令人闻之欲呕的血腥味。这一片狭小的空间中再无旁的生物,只听得见自己努力压抑放轻却依然清晰的呼吸声。
那是她逃亡路上的终点,她躲在一具棺木中苟且偷生,而外头……在屠城。
她听得见,远处有无数声音遥遥传来。
马蹄声、兵戈声、战鼓声,还有……利器刺破血肉的……杀戮之声。
杀戮声中,有人在大笑,用着她所陌生的粗野的语言,夹杂着荒腔走板的歌声。
她听不懂,却清楚地知道那歌声中满是恶意。什么人在唱这歌,表达着自己扭曲的喜悦。
而那些蛮横的声音底下,藏着细弱的哭泣声与渐渐消失的呻吟求救声。
再然后,钟繁微听见不同于那些流传于军中的调子的,女子的歌声。
是她熟悉的语言,和她习惯了的曲调。那是在她少年时代听到过许多的,流行于玉京的风格。
“夜深梦故都,辗转意难纾。今将流离苦,哀哀与君诉……”
今将流离苦,哀哀与君诉……
那是婉转而哀伤的曲调,也是清澈而温柔的声音,本是极好听的曲,然而在这般环境之下,这首曲如魔魅般一遍遍响起,缠绵耳畔,永不停歇,便生生让人听出一种凄厉怨气来。
“妾本商家女,添为京城户。一朝椿萱谢,身锁烟楼中。
少时曾丽质,惊鸿动皇城。千金抛求之,但为得一顾。
遥遥旧梦里,冠盖满京华。王孙复庭前,罗衣胜繁花。
东风花千树,吹落星如雨。弦管声动苑,玉京琼林舞。”
钟繁微慢慢地想起来,那些遥远的、几乎埋葬在她少年时记忆中的一切,御花园中永远是姹紫嫣红,而美人比花更为争奇斗艳,各种宫宴里笙歌曼舞不绝,一切都是灿烂而美好的。
那时她有最宠她的母后,有完美的大皇兄和温柔的四皇兄,还有虽然脾气暴躁却处处护着她的孪生弟弟。在那时的她的心里,最大的烦恼不过是又和八皇姐吵了架,或者是父皇更喜欢皇姐一些。
一切美好最初的破裂、一切灾难最初的源头,似乎是从大皇兄的病逝开始的。
而以六皇兄的战死为开端,灾难接踵而至,事态急转直下,谁都无力反抗。
父皇退位远避、弟弟死不瞑目、皇姐和亲北燕、贵妃投缳自尽、母后病逝床榻,最后家亡国破,皇兄自焚殉国,而她踏上逃亡之路,见山河破碎,百姓遭戮,天下之大,无处可归。
如那歌声所唱。
“盛筵总易散,风烛与草霜。狄燕黑云压,摧我紫皇城。
铁骑踏罗屏,兰烬落霓裳。鼙鼓动地来,笙歌空回响。
昔日芙蓉花,今成断肠草。上苑新萧索,台殿生凄凉。
琼楼人已去,玉阶红不扫。帝陨深宫里,日下皆焚荡。
贵人弃贵府,仓皇南逃去。蛮将斩帝京,悍然催杀之。
远闻声嚎啕,血作大泽水。不见宫墙下,白骨无人收!
妾失玉搔头,奔走离皇都。逐犬独徘徊,终日意惶惶。
山长水阔尽,碧天路茫茫。前路无所有,栖身枝难觅!”
歌声到了最后如诘问如哭诉,一声声哭喊质问,一声声落在人心上。
血腥味越发浓重,恍惚间黑暗褪去,唯有那首曲,仍幽幽怨怨响在耳边。
“还忆少时游,花月伴春光。春光驻皇城,玉京曾繁华。
繁华已成空,蔓草满故宫。故宫旧梦远,空负好韶光。
转眼几度秋,西风催人瘦。明月照荒丘,不见故园柳。
星稀河影转,霜重月华孤。罗帐灯昏处,哽咽梦中语。
一望重烟水,何处是京华?哪知明岁月,照妾见归途!”
歌声中,钟繁微看见无数面目模糊的人……或者说无数面目模糊的尸体满身是血地自黑暗中爬出来,男女老少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其中有怨恨有悲伤有困惑,却都在问她天下何处是京华,问她哪年明月照归途。
她回答不了,也动弹不得,无处可躲。
死去的人如潮水般向她身侧蔓延而来,她咬紧了牙关,却连控制自己闭上眼不要看着这一幕都做不到。
然后她看见,在人群的最前面,都是她所熟悉的人。
光风霁月的大皇兄,温润如玉的四皇兄,总带着些不耐烦模样的小十,对她温柔笑着的母后。
神情冷淡的六皇兄,仰着下巴目光轻慢的八皇姐,一身白衣再无粉黛的荣贵妃,总下意识般低着头不敢直视旁人眼睛的惠安。
那些不管她过往如何看待却都一样熟悉的故人,现在都站在潮水般的死者队伍中,站在她的对面。
玄四、黄七、地一、天九……曾经护在她身前保护了她一路的人,如今也都在对面了。
是啊……他们都已经是死者了。
只剩下她自己……只剩下她自己。
沾着鲜血碎肉的白骨攀附上她脚踝,腐烂到面上原本该是眼睛的位置只剩下两个黑洞的亡者拉拽着她往极深处去。她感到恐惧却不敢出声,想要逃离却不敢动作。
因为若是出了声,被别的什么发现了,那就要面对比这更可怕的后果了。
越来越多的死者接近她,想把她一并拖过去,于是她终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沉下去,粘稠的血液浸没口鼻,在窒息中,她听见那些脸色青白的、瘦骨嶙峋的、甚至已经看不出多少人类模样的死者们问她。
那不是具体某个人发出来的,那是混乱的、沉重的声音,是无数人声混杂至一处,拧成同一个声音。
他们都在问。
——“前路何所有?何日见归途?”
鲜血浸没了全身,在极致的恐惧中,她猛地惊醒过来。
钟繁微喘着气睁开眼,黯淡的天光中,周围没有鲜血,没有死者,没有那哀怨的歌声,车马辘辘而行。梦中的血与泪,都遥远如隔世的回忆。
她怔怔凝视马车壁上的纹路,一时分不清今夕何夕,身处何处。
“姐姐?”一双手从身侧探出,拉住她的手,一张熟悉的少女面容凑近来,“做噩梦了吗?”
冰凉的指尖回温,钟繁微茫然的目光渐渐聚焦,面前的少女五官尚带稚气,眉心微微蹙起,带几分担忧愁绪,和藏得极深的恐慌无措。
于是钟繁微将自己如今相依为命的妹妹揽进怀中,低声道:“没事的,不要怕。”
晨光熹微中,巍巍城墙近在眼前。车马人流已经排成长队,而庄严巍峨的城门正缓缓开启。梦中她只在逃亡的最初回头看过一眼陷于战火中的玉京,而如今的玉京依然繁荣,还未被北燕的铁骑肆虐过,人群如织,一片欣欣向荣之景。
她又重复了一遍,不知道是说给自己的妹妹听,还是在告诉她自己。
“没事的,不要怕。”
前路渺茫又如何?总坏不过梦中最后的国破家亡,也坏不过此前数年的离群索居。
七岁那年,钟繁微在一场漫长的梦境中仿佛真的度过了身为亡国公主半生受尽宠爱、半生遭逢巨变的一生,醒来时却什么都还没有发生。床头母后担忧地望着她,门外是兄弟们吵吵嚷嚷的交谈声。向来和她不怎么对付的八皇姐也还未和亲远嫁,只在不久前因与她争执推搡而双双落水病了一场。
醒来后梦中那些记忆也渐渐模糊,最后只剩下浮光掠影般的零星片段场景。时日一久,她几乎要遗忘那个可怕的噩梦,直到半年之后,大皇兄一病不起,竟至病死,与梦中一般无二。
她这才意识到,那不仅仅是一个单纯的梦。
也正是在大皇兄下葬之后,她遇到一只自称定国之宝九龙长生的猫。她想要拯救她的家人,所以答应了九龙长生的条件——
她替九龙长生找回失落的九颗明珠,而九龙长生给予她改变未来的能力和机会。
她至今不知道所谓的明珠是什么样又在哪里,只知道再睁眼时她依然在大越,依然在玉京,但已经不是韶仪公主,而是被放逐至京郊庄子的乐阳王之女。
不管是梦中还是梦外,钟繁微对乐阳王都毫无印象。直到后来年岁渐长又跟随晏先生读书,才慢慢打听到对方到底是何许人。
乐阳王是当今天子的堂弟,照理来说在宗室中是地位仅次于皇子和亲王的存在,然而他与皇帝共同的祖父睿帝着实长寿且多子,而先帝在生孩子这方面也绝不逊色于他的父亲。都说物以稀为贵,换句话说,因为人多,亲王郡王的含金量也下降不少。乐阳王在诸多皇室宗亲中不算出挑,与当今天子也不那么亲近,自然便显得平平无奇,只能领着他那份郡王月俸混吃等死。
——当然,也就是曾经的韶仪公主才能这么居高临下地评价一句,对于如今的钟繁微和她的妹妹钟惜铃来说,乐阳王身为从一品的郡王、她们的父亲,便是她们不可抗衡的存在,要让年幼的她们出京她们便得乖乖地走,几年不闻不问不管死活她们也毫无办法,想起来要让她们回来她们便也只能回来,全无半点反抗之力。
难道她便只能如此,不论前世今生,永远被旁人控制、被命运裹挟?
她想起离开庄子的前一天,晏先生望着她的目光依然平静,仿佛她曾经看见过的波澜都只是错觉:“我来不及教你更多,若说最后还有什么能告诉你……不要将命运交付到旁人手上,不管这个人是你的父母兄弟还是你未来的丈夫。
“这句话说起来容易,但世上绝大多数人都做不到,尤其是女子,被困在后院高墙寸步不出,一生从父从夫从子,要走出去如此艰难。但希望你不要忘记,曾经也有女帝治世,也有公主镇国,也有……
“你要自己去看自己去想,有自己的力量,能掌控自己的人生,才能在命运到来之时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这道理或许你要一生才能想明白,也或许一生都不能明白……但曾经有人做到,而你是我的学生。”
她想,晏先生说得是对的,晏先生总是对的。
曾经的韶仪,一生都在随波逐流,永远都被母后被皇兄被弟弟保护着,于是国破之时她茫然无措,皇兄让她走,她便只能走,哪怕所有爱着她的人都死去了,依然有他们留下的暗卫保护着她。
可是如今已经没有别人了,只有她自己和一个比她还要年幼的妹妹,她总得保护自己的妹妹,像是梦中的兄弟们保护她一般。
马车停了下来,钟繁微牵着钟惜铃的手,挑起了马车的门帘。
乐阳王府朱红的大门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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