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繁微记得,曾经有少年一遍遍和她描述过高墙之外的、玉京之外的风景,在某个阳光明媚、微风和煦的春日午后,他与她提到千里之外的草原。
他说草原上的天穹似乎格外高远,是那种剔透澄澈的蓝色。草原上的大地是茫茫的碧色,草叶足有一人高,牛羊马都能藏在其中,直到风吹过,草叶低伏,才能注意到那些存在。草原上的风也格外浩荡,从天边而来,要往无尽处而去。
她认真听着,听完了好奇地问:“你以前去过草原吗?”
“那倒没有。”对方答得也很坦然,甚至理直气壮。
她只觉得好气又好笑:“你都没去过,又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呢?”
“我在书中看到过,家里人也和我讲到过,”他的眼睛像是倒映天光云影,熠熠生辉。可他分明是坐在墙头,低头看墙下的她,“其实就算是错的也没关系,我只是想告诉你,天下很大,有很多不同的风景,或许哪天你可以自己都去看过,然后来反驳我的错误,那样的话,我也是很高兴的。”
而她偏过头,只是微笑,没有回答。
她想她大概是没有那样的机会的,她这一生应该都走不出庭院深深,更不能看到玉京之外的风光。那便当做他说的都是真的吧,或许梦里能见到他所描述的草原,天高地远,长风浩荡,是很好的美梦。
然而因缘际会,真是谁都想不到。
钟繁微仍有几分恹恹地倚靠在车壁上,伸手撩开车帘,看到某个人曾和她讲过的北地草原风光。
如今已经是秋日,草叶开始枯黄,整个草原显出一种金绿色,向上看是悠远的天空,远望能看到连绵的山,山顶覆盖着皑皑白雪。
采菽和采苓坐在她的对面,这两人的状况和她完全不同,始终精神奕奕,一切如常。尤其是采菽,天天到处跑,也没见半点疲态,看得钟繁微都有几分羡慕。
“因为我们身体好嘛,”采菽笑嘻嘻道,“我从小就不怎么生病,阿爹阿娘还在的时候就说过我壮得像牛一样,命硬好养活,也算是优点福气啦。”
采苓在行驶的马车上斟茶,手依然稳得很:“二小姐,这会儿好歹还有车可坐,有吃有喝,我们四五岁时便跟着家里人南下逃难,家里穷,没钱雇车,总不可能指望父母兄姐来抱,都是靠一双腿走的;至于食物……别说没钱,便是有钱,这兵荒马乱的也没处去买。带的干粮也不多,不知道那些食物需要撑多久,天天饥一餐饱一餐的。好不容易过了恒江,结果又遇上疫病,家里十几口人,除了我和姐姐全没有活下来。再后来我和姐姐相依为命辗转求生又是六七年,才进了王府,多少得了些安稳日子。若非我们命够硬,早就已经死在十几年前啦。”
钟繁微知道,她们俩所说的南下逃难,逃的是狄燕引起的战乱,那年朝廷匆匆南迁,根本没有去管世代居住在恒江以北的百姓。有钱有权的跑得快些,没钱没权的平头百姓便艰难得多,不知有多少人像姐妹俩的家里人一样死在了那几年。
“政和年间的那件事情……你们会怨恨吗?”她忽然问。
采菽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难得肃了颜色,想了想,才坦然地说:“我没有想过这种问题,以前活着就挺辛苦了,没有精力去想这些。后来过得也还行,就没必要再去想了吧?”
“或许是怨恨过的吧,活着如此艰难,总得找些心里面的寄托,若不因爱活着,因恨坚持下去也行。但后来想想,与那些死在途中的人相比,我们已经能算得上幸运。”采苓的回答则完全不同,“何况该去怨恨谁呢?恨狄燕人?还是恨丢下我们的朝廷?便是恨了,难道我们有能力去报复吗?恨也无用,倒不如过好眼前的日子。二小姐,我不爱回头去看以前。”
关于旧事的回忆告一段落,有一会儿没有人说话,直到采菽又找了个话题:“也不知乌戎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和那些乌戎人没办法交流。小姐,你书读得多,你知道吗?”
钟繁微思索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书中可不太提起这种事,我也不太清楚乌戎是怎么样的。”
还不等采菽表露出失望,她又抿唇笑道:“不过我以前有一位老师,倒是和我提过一些草原上的神话传说。左右无事,不如一听。”
大越的传说里,最古老的神明是元与初,其后才有千百神,地水火雷,风霜雨雪,和更后来的朝夕三君。但是在草原上的神话中,却将日与月视作至高的神明,尊称为“日父”和“月母”。他们说日与月是一对夫妻,相互追逐,只在凌晨与傍晚能短暂相见,却也不过遥遥一眼。他们诞育人类最早的先祖,先祖走遍四方,生活在日月所照的每一个角落。
晏先生和她说起这个神话时,额外提了一句:“我随口一提,你也随便一听,不必太过当真。关于草原上日父月母的神话,我倒是觉得有些像我们的阳皇和月后,你觉得呢?”
阳皇是天授之朝的开国之君,是记载之中最早的人皇。他真正的名字和属于他的王朝之名都已经被后人遗忘,他与他的皇后也成为了神话中的人物。
两个传说确实有几分相似,但神话中的事情本就难以追根溯源,更不能断言是否同出一脉。
能确定的只有一点:在草原的传说中,日父月母的地位要远高于大越的阳皇月后。而草原上的日月里,月的地位甚至还要比日更高出几分。
传说月亮化作的女神名为穆卓娅,她是草原上所有人共同的母亲。千万年前的某一个满月之夜,穆卓娅于九天之上,抬手时不慎碰落了装饰于发间的明珠,明珠自此坠入人间,化作丰饶美丽的草原。
为了追回明珠,穆卓娅走下九天,她赤足走过草原,所过之处牧草一丛丛生长,从此这片土地上草木丰茂,欣欣向荣。
此时恰巧有一支部族自远方流亡而来,他们的故乡毁于天灾,不得已开始迁徙,试图找到一处可以栖居之地。他们来到这片草原,为劫后余生而庆祝。
穆卓娅看见这热闹景象,想起自己和丈夫的短暂相聚与长久别离,不禁掩面哭泣起来,她的泪水流淌过处,形成九曲的大河,大河的名字是萨因,意思是永远的思念。
人们听见女子的哭泣,循声而去,将穆卓娅从草木深处拉出来。热情好心的人们以为她是和族群失散了,便邀请她留在这个部落中。
部族的首领说:各种天灾吞噬性命,草原上的野兽也以人类为食,人生活在世界上,总要遇到各种各样的危险,但是我们可以紧紧团结在一起,强壮者保护弱小者,才保证我们的代代繁衍和生生不息。这就是弱小的人类能在世间生存下去的秘诀。倘若您无处可去,便请留在这里吧。我们将接纳您像接纳我们的姐妹和女儿,保护您像保护我们的姐妹和女儿。
他们送给她珍藏的食物,送给她珍藏的宝物,穆卓娅被他们所感动,不再哭泣,与他们一起生活,也一起在夜间歌舞。
穆卓娅教他们燃起篝火,火光震慑心怀恶意的野兽。她的歌声传到远处,有牛犊、羊羔和马驹被她的歌声吸引而来,她将牛犊、羊羔和马驹抱起来,告诉人们如何照顾饲养它们,从此牛羊马成了草原上人最宝贵的财富。
她教人们分辨天象预知灾难,教人们驱赶凶恶的猛兽,教人们使用火和烹饪,教人们用木头和动物皮毛搭建能遮风挡雨的房屋,教人们驱灾祈福、占卜预测、与神交流……月亮从满月变成了弦月,又从新月变成满月,穆卓娅在这个部落停留了三十天,然后告诉他们她将要离开。
那个部落的后裔自此生活在这片草原,代代繁衍,生生不息。穆卓娅回到了九天之上,她没有找回自己的明珠,却收获了草原上先人们最珍贵的宝珠。
神话中穆卓娅遗落的明珠所化成的草原便是如今的萨日塔草原。萨日塔,在草原上的语言中,意为“明月之珠”。
“穆卓娅她……”采菽还想说什么,却被采苓按住了。
她摆出一个“噤声”的手势,侧耳听着,神情严肃。
钟繁微也已经听见了。
是自远方疾驰而来的马蹄声,越来越接近,越来越接近。
应当是只有一人一马,径直朝着他们的方向而来。
草原上自然是有马贼的,但是他们这么多人的队伍,按理来说不该有人敢来袭击,那么是乌戎王庭来接应的人吗?可那也不该只有一个人才对。
队伍前方似乎起了一阵骚乱,像是来者和他们起了冲突。钟繁微听见乌恩达的高喝声,用的是她所不熟悉的草原上的语言,她听不懂,只听着那个反复出现了好几次的词,似乎是……
“海音客多”?
那马蹄声仍然未停,骑手还在接近,直到抵达她们所在的车马前。
钟繁微心中隐隐有一种预感,她坐正了,等待那人前来。
风声凌厉,是来者用长鞭卷起马车前悬挂的帘幕,露出一张风情万种的脸。
那是个看起来二十来岁的姑娘,她穿着一身以红色为主的鲜艳骑装,勾出流畅的身体曲线,头发在阳光下显出一种乌金色,扎成了满头辫子,装饰着数不清的金饰银饰和各色宝石。她的五官比钟繁微以前所见过的大部分人都要深刻,显出异族的特征来。眼窝比越人深,眼睛大而有神,眼珠是一种漂亮的浅色,像是流动的琥珀或是蜜蜡,睫毛浓密,鼻梁高挺,唇色深红。她的肤色不够白皙,而是偏向蜜色,却无损于她的美貌。
钟繁微端坐在车中,与来人对视。
片刻之后,那姑娘笑起来,露出一对深深的酒窝,咬着字用不太标准的官话问她:“你就是那个、要来代替我地位的、中原的公主?”
没有等钟繁微回答,她又说:“我听人说,你的名字叫做永宁?”
“永宁是我的封号,”钟繁微抬手止住皱眉想说什么的采菽采苓,回答道,“我的大名叫做钟繁微。不知您是?”
“你是中原的公主,我是楼夷的公主,我的哥哥是楼夷的王,我的丈夫是乌戎的王。我的名字叫做海音诃安,没有封号这种东西。”她盯着钟繁微看了一会儿,才说,“钟、繁、微,我记住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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