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繁微年少时从未想过自己未来的婚事,自然更不可能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为人做妾。
——说得再如何,她都非原配正妻,不管冠以什么样的称呼,本质都不过是妾,都得在正妻手下混日子。
这可真是……别说她自己和她的母后兄弟想不到,大概连与她并不怎么亲近的父皇和向来不睦的华容都想不到。
但凡是国朝还有点地位要点脸面,便做不出叫公主做妾的事情来。不只是大越,便是往前数遍四朝三代,都少有这种事情发生。
但要说全无可能,倒也还不至于,毕竟不说远了,单说那个梦中,华容远嫁至北燕为妃,其实也是做了妾。这么一想,倒显得她们这对从小相看两厌到大的姐妹居然有了几分同病相怜。
……说什么公主做妾太过荒唐呢,她们连亡国公主都做了,哪里还差这一点?
母后曾说,若凡事都想苦难不满之处,这日子便会越来越难过,她既然选择了来乌戎,便也没有什么可自怨自艾。
若往好处想,她好歹还是个“二王后”,地位仅在大王后之下。而大王后苏娜雅若,也确实是个温和好心的人。
苏娜雅若坐在主位上桩桩件件地说,住处、食物、衣物,乌戎的习俗,要面对的人和事,身体不适可寻巫医,什么时候有节庆,族内又有什么传统和忌讳,哪个月份会有商队远道而来,或许可以替她捎些物件或书信,草原上的食物她不一定接受得了,听说中原多以谷物为主食,在她来之前便已经多少寻了些来,毡帐也已经备好,怕她住不惯,尽量问了人,仿着大越的风格布置的,但苏娜雅若自己毕竟是乌戎人,此生也没有离开过草原,不能确定是否还有哪里不合适,若有缺漏可随时再来寻她,看起来王是把安塔希给了她,有事也可以吩咐安塔希去做……确实是认真替她考虑到了各个方面,以至于显得琐碎而啰嗦。
这位乌戎的大王后年纪比钟繁微大了十几岁,算起来其实和乐阳王妃差不多的岁数,或许是因为乌戎不如玉京繁华,没有那么多珍品能将朱颜挽住,又或许是因为草原的烈日长风都太残酷,更易摧折年华,所以她看上去其实比玉京的同龄人都显得更年长一些,虽然风霜依然难掩天生丽质,却能清晰地看到那些岁月的痕迹。
她看着她,像看着年轻的小辈步上自己的后尘。
这些背井离乡远道而来的女子,自然都是年轻貌美,花一样的年岁和容颜,不都如当年初嫁的自己?可是年华会过,美貌会失,恩宠会淡,最后她们都还是会与她如今一般。
甚至还不如她。
乌戎王并非荒唐之人,她总能稳稳坐着这个万人之上的位置,膝下子女又多,这就已经是难得的福气和运气。所以似乎也没有什么可不满,没有什么能怨怪。
这世道中的女子都这样过自己的一生,都辛苦,也都难以解脱。
所以她看着她们,便也只能心生怜惜之意,又有什么可以与她们过不去,倒不如能帮一把就帮一把。
若不然,还有谁会帮她们呢?
苏娜雅若说得多,海音诃安也就这么一条条转述,这个骄傲到显得目空一切、谁都不放在眼里的楼夷公主,从来张扬热烈,风风火火,在这一刻居然也显出一种奇异的耐心来。
于是这场景便有了几分脉脉的温情,在这几个截然不同、来自天南海北、并不相熟、甚至身份之间按理会有矛盾的女子之间。
一直到苏娜雅若说完最后一句话,海音诃安才停下转述,却又意犹未尽般添上一句:“苏娜姐姐倒一直这么体贴又好心。”
她用的是大越官话,显然是有意说给钟繁微听的,对上对方明了的目光,她又笑弯了眼睛,自己便解释了:“我十七岁那会儿,刚从楼夷来到乌戎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关照我的。”
海音诃安轻声道,声音难得认真,没有那些暗藏的锋芒和她一贯的傲慢:“苏娜姐姐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说这话时她的眼波流转,长长的睫毛掩住浅色的眼睛,也掩住其中的怅然怜悯,和更深的,刀一般的锋锐和坚硬。在这个话题上她点到即止,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笑着,将钟繁微的话又转述给苏娜雅若:“她说这样便足够了,多谢苏娜姐姐费心。不过以后也用不着特意关照她,到什么地方就做什么地方的事,既然来了乌戎,就得像乌戎人一样生活,这种道理她还是知道的。”
她的语气里有极轻微的欣赏和更多的可惜。
这中原的公主倒是比那些只会哭哭啼啼的女人聪明不少,清醒地知道自己的境遇,并且会努力去适应,所以大抵能比那些人要活得好一些。
不过也仅仅如此罢了。
听说中原的女子都讲什么三从四德,看起来果然是如此,温顺又软弱,像是中原而来的那些易碎的瓷器,或是被驯养的羔羊,聪明些的羔羊也依然不过是羔羊,哪里值得她看进眼里去?
苏娜雅若问道:“她真的是这么说的吗?”
“苏娜姐姐可不能冤枉我,我虽然不喜欢她,但也不是这么小心眼的人,何况难道我还能骗你吗?”海音诃安扬眉反问,“阳光照在牧草上,露水很快就会消失。只要有所交流,这样浅显的谎言轻易便会被揭穿。我说这样的假话,又能有什么好处呢?”
“是我失言,你也别生气了,”苏娜雅若说,“这次他们带回来不少东西,晚上你来我这里,若有喜欢的,便挑一些去吧。”
海音诃安眸光一闪,清楚地知道,这是苏娜雅若在试图安慰她呢。不是为了那句其实没什么所谓的“失言”,而是为了她下降的地位。
苏娜雅若没有资格阻止乌戎王的决定,便只能用这种不动声色的不明显的补偿试图让她高兴一点。
但是她也没有说让海音诃安不要与钟繁微过不去,想来即使她真的针对钟繁微做了什么,只要不是触及底线之事,大概苏娜雅若也不会怎么惩处她,多半还是只会像如今对待她这样想办法去补偿安慰这中原的公主。
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来维持这些平衡。
真是艰难又辛苦。
她笑起来,仿佛什么都没有多想的样子:“那就多谢苏娜姐姐了,晚上我可要好好挑一挑。”
钟繁微离开苏娜雅若的毡帐时,太阳已经快要落山,草原上的落日似乎格外的大和圆,与玉京截然不同的模样。
这就是她往后岁月所将度过的地方了。
身后门帘被掀起又落下,这草原的公主做事仿佛总带着几分雷厉风行的意味。
海音诃安向前两步,站在了钟繁微的身侧,她的手扶在刀柄上,顺着钟繁微的目光望出去,看到茫茫碧草连天,天高地迥,长风浩荡。这风掠过她脸颊与长发,掠过乌戎,掠过楼夷,也会掠过九蛮和西羌。风过时吹动铃铛,那些金的铜的铃便随着风而响。
她年少时最爱做的事,便是去和那些远道而来的商人们聊天,听他们讲那些她不曾抵达过的远方,天长日久,便也就这么学了一口天南海北的话。
这辽阔草原,和更远处的那些大漠、雪山、戈壁,还有传说中地大物博的中原,山与水都一样温软的南国水乡,繁华热闹的京城,雕栏玉砌亭台楼阁,没有风到不了的地方。
长大后她回想起来,觉得大概是那些精明的商人也有意讨好她,所以与她说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听在年少的楼夷公主耳中,每个地方都是如此美丽,所有的人都是热情又友好。
那些远方都如此美好,可是依然不如她心中的草原。她的故乡,她的萨日塔,她的明月之珠。她祖辈生活之处,她魂牵梦萦之地。
高天上鹰隼展翅,大地上野马驰骋,和那些早就被驯养的温顺的羔羊不同,这些生灵都有自由而桀骜的灵魂,要比它们都更加强大,才能将它们驯服。
而那些走失的离群的羔羊是无法独自在野外生存的,有那么多的野兽可以将它们生吞活剥,而即使没有这些天敌,草原本身也会吞噬它们的生命。风雪来时,若没有主人的保护,这些弱小的存在便只能靠着相互依偎试图度过灾难。无人保护又没有同伴,它们很快便会死去,什么都不会留下。
海音诃安侧过脸,瞥了一眼钟繁微,眼中情绪晦涩不明,面上却还是笑:“你来的时间不太巧,冬天快要到了,天气冷下来,这片地方不适合放牧了,我们得到新的草场去啦。草原上的冬天不好过,这一路也不好走,你千万小心,可别死在半路上了呀。”
她的语气里仿佛带着恶意,又仿佛只是随口一提。没有给她们回答的机会,便大笑着,扬长而去。
“什么人啊!”采菽颇有些不满,恨恨道。
“二小姐打算怎么做呢?”采苓却只是轻声问她。
“先活下来吧,然后努力活得好一些,”钟繁微想了想,并没有提海音诃安,“当务之急是要尽快学会草原上的语言和文字,总不能一直指望别人随时随地来替我们转述。”
她和乌恩达、和苏娜雅若说的确实是真心话,既然来了乌戎,总不能再一直往回看,总得入乡随俗,把日子过好。
大越和乌戎只需要她活在草原上,并不会在意她活得好不好,但日子毕竟是她自己过的,而总还有那么几个人会在意。
她曾经答应过妹妹,会好好过。
也同样答应过故人,长命百岁,此生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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