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二十三年,春水化冻时节,大越使臣随着乌戎人来到了萨日塔草原,使臣到来是为了册封新王,招待使臣的则是乌戎新王固德吉勒。
——去年冬日,当时的乌戎王达日吉勒病逝,兄终弟及,固德吉勒以他弟弟的身份继承乌戎王之位。
不管实质如何,名义上乌戎如今是大越的藩属国,换了乌戎王这件事,就算只是出于礼貌都得知会大越这个宗主国一声。新王得经过大越的承认册封,才能算是名正言顺的乌戎王——理论上是这样的,但是如今大越的情况,如果非要不承认新王插手乌戎朝政,就纯属自己给自己找麻烦,所以这不过是走个流程而已,面子上过得去就可以了。
而固德吉勒连这流程都走得不太情愿。在最开始他根本不愿意派使节等册封,甚至还和越人爆发了一场冲突,最后才勉勉强强退了一步,但是即使如此,别说是亲自去觐见,他连贡品也没怎么认真准备,只随便派了一队使臣,算是维持了最后的面子情。
在钟繁微看来,固德吉勒这样的态度并不算奇怪,过去九年中,她生活在乌戎,自然不可能没有和这位王弟打过交道。他看着她时眼中全是轻蔑,或者说他看着所有的大越人时都是一样眼高于顶的轻视态度,与曾经的乌戎王达日吉勒不同,他根本就不屑掩饰——他看不起越人,也看不起大越。
钟繁微听说,他崇尚暴力和强权,嗜杀又残暴,比起仓皇南逃、偏安一隅的大越,他更倾向于和狄燕结盟。此前的乌戎王是他的兄长,尚且能够压制住他,如今他成了乌戎统治者,再也没有人能够阻拦他,即使有某几个人能够对他提出一些建议,但决定权依然掌握在他手上。
跟随钟繁微来到乌戎的大越人自然也清楚固德吉勒是个什么样的人、对大越又是什么样的态度,一时都有些恐慌。果然没过几日,便有个越人撞到了固德吉勒手上,差点被他当场斩杀。
彼时钟繁微匆匆赶到,总算是救下了这被拖出来杀鸡儆猴的倒霉蛋。
这位新的乌戎王看着钟繁微,语气如毒蛇阴冷,带深深恶意和轻蔑:“南伽,本王好心劝你,不该管的事情不要管。”
乌戎的大部分人都称呼钟繁微为“客多”,意为王后,算是尊称;海音诃安则总是以她的封号“永宁”或是她的名字“钟繁微”唤她,不算尊敬,但也还好;唯有固德吉勒一党的人,称呼她时用的永远是“南伽”。
“南伽”的本意大概是“南方的人”,是草原上人对越人的蔑称,不带什么尊重意味,如果要把其中的恶意全部表现出来,大概可以理解成“软弱无能的丧家之犬一般的南方的人”的意思。
钟繁微站在固德吉勒对面、站在扶着那个人的采菽和更多的大越人身前,绷着脸,冷冷道:“乌戎王,依我大越律法,杀人者斩。这是我大越的平民,不是你们乌戎随意杀了也无所谓的奴隶!”
固德吉勒嘲讽道:“二十多年前,北狄人南下的那一战,你们南越可死了不少人啊,不知道那些杀人的都被斩了吗?”
“那么,您是打算代表乌戎,和狄燕一样对我大越宣战吗?”钟繁微厉声道,“我们记得狄人做过什么,所以仇恨永不消泯,边境战火从未平息。而如今我站在这里,便不能眼睁睁看着大越的平民受迫害、大越的律法被践踏,您若是非要如此,便请先杀了我!”
固德吉勒鹰隼般的目光盯着她,钟繁微寸步不退。
她心里清楚,这场冲突是必然会爆发的,而她从最开始就不能退让。倘若她闭目塞听,任由固德吉勒随意杀人,便等于是以旁人的性命牺牲换自己一时安寝,这何异于卑躬屈膝、摇尾乞怜?
大越对着北燕不够恭敬顺从、没有摇尾乞怜吗?这样的行为,难道就保住了大越的江山永固、国祚万年吗?
半晌之后,固德吉勒笑起来:“南伽,你这样弱小的女人,一直以来都只能祈求男人的怜爱、托庇于他人护佑,也妄想能够挡住我?”
“我确实弱小无能,也确实没有能够阻拦您的把握。但我自玉京来乌戎之时,就已经做好了死亡的准备。您若是要杀越人取乐,便请第一个杀我。”钟繁微回答。
这短暂又漫长的僵持,最终是被另一个人的声音打断的。
“王!请三思!”
钟繁微悄悄松了一口气。
固德吉勒是个疯子般的狂徒,说不定是真的敢先杀她。她虽然确实不怕死,但也还不想自己主动找死,所以来时只带了采菽一个,而采苓和安塔希则被她派去找了另外两个人。
安塔希去找的是乌恩达,毕竟按照来乌戎时他自己的说法,他是“有资格对乌戎王提出相关建议”的人;采苓去找的则是苏娜雅若,乌戎有收继婚制,虽然这个制度确实让钟繁微和采菽采苓十分震惊且不能接受,但苏娜雅若确实是从达日吉勒的大王后变成了固德吉勒的大王后。
如果说乌戎有谁有可能阻止固德吉勒,大概也就是这两个人了,而此时此刻,在她和固德吉勒对峙拖延的时间中,他们终于赶到了。
乌恩达在和固德吉勒陈述利害,苏娜雅若则半搂着钟繁微安慰她:“不要怕,不会有事的。”
钟繁微听着乌恩达苦口婆心,说远交近攻,说当今大敌为其余草原上的部落,与大越应当友好相处、互惠互利,说胡乱树敌不如多个友邦,说天下局势,说九蛮西羌虎视眈眈,北狄态度蛮横,楼夷也有自己的心思……
这样的乌恩达,使她想起梦中的郑清让。
——乌恩达也好,郑清让也好,他们不是不尽心尽力,也不是没有能力,但他们只能这样去劝说君主,甚至不一定能够劝说成功。
不过从结果来看,乌恩达要比郑清让幸运得多。他的部族他的国家依然强大,并且在越来越强大。而大越却是江河日下,终至倾覆,郑清让呕心沥血,救不了他的故国。
乌恩达最终说服了固德吉勒,但固德吉勒或许是抱着不方便杀钟繁微也要恶心她的想法,点名讨走了安塔希。
钟繁微能以大越律法来反对固德吉勒试图杀大越人的做法,却不能阻止他带走安塔希。
因为安塔希本来就是乌戎王的女奴,如今便是固德吉勒的女奴。不管是谁,都没有权力阻止固德吉勒对自己的奴隶做什么。
——这也就是为什么之前钟繁微要让安塔希去寻人。其实本来如果是为了防备冲突,带安塔希来见固德吉勒、让采菽采苓去寻人会更安全一点,毕竟安塔希多少比采菽能打,但考虑到安塔希的身份,她不确定安塔希能不能违抗固德吉勒,也没必要强迫她陷入这样的抉择。
但没有想到,即使如此,固德吉勒依然没有放过她。
看出钟繁微的担忧,苏娜雅若又说:“我会想办法保全她,你不要害怕,我也会尽力保护你的。”
钟繁微轻轻点了点头。
她知道苏娜雅若是真心这么说的,也知道从此以后躲在苏娜雅若身后是最方便且安全的做法。但是其他大越人却不能也躲在苏娜雅若的庇护下,她总得想个办法。
此后不久,总算被乌恩达暂且说服的固德吉勒不情不愿地派出了前往大越的使节,领头的依然是老熟人。
乌恩达又一次出使大越,带去了前任乌戎王病逝、新任乌戎王继位的消息,也带去了钟繁微给皇帝的信。她在信中说了乌戎的收继婚制传统,哭诉说不能忍受这样枉顾人伦的行径,祈求皇帝允许她带着其余大越人返回玉京,她愿意从此落发出家,余生都为病逝的乌戎王和皇帝以及大越祈福。
自那以后,采菽和采苓便一日日地数着日子,盼着能够回京的那一日。钟繁微心中却并没有抱太大希望。
她来到草原之后始终十分安分,并没有做出什么不该做的额外的事情来,应当不至于影响到达日吉勒的寿命。那么在她前世的历史中,达日吉勒大概也是死在这一年。但是在那个历史里,钟惜铃远嫁乌戎,在草原上度过了二十七年,直到死后才得遗骨归乡。如今不过是第八年,她真的能够回去吗?
等待的时间尤其漫长,等到冬日过去,春天到来,冰消雪融的时候,她们终于等到了返程的使节队伍,和大越的官员。
不管是怎么样的结局,起码到了有答案的时候,钟繁微也实在是等不下去,与苏娜雅若说了一声之后,便往大越官员暂住的毡帐去。
大概是顾忌这一路山遥水远环境恶劣,担心年纪大的老大人中道崩殂,这次来的大越人普遍都比较年轻,负责宣读圣旨册封新王的使节也不过三四十岁年纪,容长脸,蓄须,眉目温善,看着她时神情仿佛带几分怜悯。
见此,钟繁微的心已经慢慢沉了下去,却还是坚持问:“这位大人……”
“您就是永宁公主吧?”使节说,“陛下有话让我给您带。他说,请您不要忘记您当初和他承诺的话,您是为了大越乌戎的友好才来的草原,既然已经嫁到乌戎来,那么生是乌戎人,死是乌戎鬼,自然应当尊重乌戎,入乡随俗。像上次那样可能伤害乌戎感情、破坏两国关系的话,请您不要再提,他也会当做您什么都没有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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