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怎么能说出这种话?!”采菽愤愤不平地在毡帐中走来走去,向来冷静的采苓也皱着眉,似乎也没想到皇帝会冷漠至此。
作为当事人的钟繁微反倒没有她们两个那么激动。
或许是因为早就有了预感,也或许是因为……
“当初狄燕南下的时候他便能舍弃恒江之北的百姓,如今当然也能选择舍弃我。你们也是当初的幸存者,明明该知道他就是这样的人啊?”钟繁微问。
采菽愣了愣:“他又不认识我们,小姐你却是……”
“都一样的,那么多的皇室宗亲,我有什么特殊呢?他与我并不熟悉,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情分。何况……”
何况即使有情分,也没有什么用处。
父皇当初那样宠爱荣贵妃,那样喜爱华容,在狄燕提出那些无礼的要求时,不照样选择了舍弃女儿?
最受宠的女儿被迫和亲,嫡出的儿子白白死去,父皇何曾动容犹豫过?
而如今,她这个和皇帝只有数面之缘的宗室之女,又凭什么让自己这个远房伯父来保她呢?
“现在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重要的是我们接下去要怎么办。”钟繁微蹙眉道,“固德吉勒不是善茬,而陛下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他不会保我们。死是乌戎鬼,我们就是死在这里,也只是我们自己的命了。”
采菽不安道:“不能再去求求大王后吗?”
“我们不能全指望苏娜王后救命。她毕竟只是王后,又不是太后,固德吉勒真的坚决要做什么,她也拦不住。何况如今身在乌戎的大越人足有几百,她没有义务、更没有必要来帮我们。”钟繁微摇头。
“那……”
“还有一件更可怕的事情……此前固德吉勒并不是被我震住,而是顾忌大越,才没有彻底与我们撕破脸。倘若他知道了朝中的态度,那么……”
钟繁微没有说下去,但是三人都明白她的言外之意。
——固德吉勒将再无顾忌,下一次他想做什么时,钟繁微不能再用之前的借口阻止。
——说什么大越律法,大越的皇帝都已经明示了,这些留在乌戎的大越人都是被舍弃的存在,生是乌戎人,死是乌戎鬼,自然随他处置。
“必须想办法离开,不能留在固德吉勒眼皮底下。”钟繁微坚决道,“离开乌戎,才有活路。”
“但是二小姐,我们这么多人,想要不惊动乌戎人地全部离开,这也……”采苓咽下了后半句话。
钟繁微垂眼苦笑:“所以我之前把希望寄托在朝中,希望能有名正言顺的理由带走所有人,但是如今……”
想全部偷偷逃走,难如登天;想光明正大地离开,也没有可能。
“大不了就都各自分散走算了!能走几个活几个!”采菽烦躁地说。
采苓摇头:“那没能离开的其他人怎么办?这样逃走的行为必然会引起新王的怒火,这怒火也肯定会被发泄在其余人身上。”
“大家一起走啊!为什么会不离开?”
采苓看了困惑的采菽一眼,没好气道:“没走成就被发现的、逃走后被抓住的、还有不能走的……”
她一边说,一边看了钟繁微一眼。
采菽或许没想明白,但其余两个人都清楚。
不能走的,当头一个,便是钟繁微。
她是来和亲的公主,身上背负着两国邦交,也就背负着责任与使命。旁人的出逃可以说成是个人行为,她的一举一动却都可以上升到国事。所有人中唯有她自己,只能选择活在乌戎或是死在乌戎,没有出逃的资格。
所以,倘若有人逃离,必须留在乌戎的钟繁微绝讨不到好。
她不是不能将生死置之度外,但集体出逃,又能逃走几个?他们能往哪里去?
但是倘若其余人或者是大部分人都能得到保全,她其实也可以牺牲,起码是死得其所。
……倒也不是不行。
一刹那灵感掠过,钟繁微心底一跳,眼睫一颤,压住了自己的动作,她缓缓道:“你们先回去,我再想想……”
采菽和采苓有些忧心地对视了一眼,到底还是拗不过她,各自离开了。一时间毡帐中冷清下来,钟繁微慢慢思索着刚刚那个想法。
其余人逃离,成功率渺茫,而她不能离开,自然会被迁怒,可以说是必死无疑。那倘若反过来呢?如果她先死去……
曾经的历史中,钟惜铃死后,遗骨被迎回玉京,那倘若她也死在这里呢?其余人是不是就能以送她尸骨归乡的名义,名正言顺地离开乌戎?
死亡的念头似乎是第一次出现在她想法中,又似乎是在她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在她脑海中徘徊了很久很久。
她下定决心来乌戎和亲时、她因水土不服而病倒时、她一年年在草原上做着她沉默的瓷器时、她拦在固德吉勒身前时,虽然并不是有意寻死,但其实都做好了死亡的准备。
那她如今有什么必须要活着的理由吗?似乎也没有。在固德吉勒眼皮底下苟且偷生,嫁了哥哥嫁弟弟、嫁了父亲嫁儿子,这样的人生,真的有比死亡要好吗?
唯一的遗憾,或许是她至今都没有找到九龙长生所说的失落的明珠的线索。但是九龙长生当初也告诉过她,逆转国运难如登天,作为代价的明珠自然也是难寻,它也不强求她一次成功,还会有别的机会。而即使她再这样苟活下去,也不见得就能寻找到要找的东西。
她细细斟酌着这个计划,并非没有可行性,但是也有不少地方需要完善。首先不能让人知道这是她的计划,所以病逝也好,死在固德吉勒手下也好,她的死亡必须得是意外;原本历史中的钟惜铃死在十几年后,当时在位的是当今陛下之子,父子两人的反应不一定一样,若是如今这个皇帝连死后都不许她回玉京,那么一切都是白搭;最后还得保证所有大越人都能离开乌戎,那么一来他们自己要表现出愿意离开,二来固德吉勒也不能阻拦……
烛火被风吹得明灭,钟繁微站起来,想去把采菽采苓离开时没有拉好的门帘拉好,却在回头的一瞬间,看到一个映在毡帐上的影子。
她倒抽一口凉气,抓起匕首,放轻脚步,向门口走去。
毡帐外的人开口,声音清朗,说的是大越的官话:“双卿姑娘?”
钟繁微怔住。
在这个时代,只有一个人知道这个名字。
帐外人咳嗽了一声,门帘被掀开一个角,一个木盒被从地上推进来:“祁将军说,请您多保重,他当初说的话,如今依然有效。”
门帘被严严实实地掩上,来人不知何时离开了。钟繁微看着那个木盒许久,想起来这些年。
这些年她生活在草原上,静静地看着这片与过往完全不同的世界。
这里有一望无际的草原,几乎要比人高的碧草掩映间能见牛羊马。而牛羊马就是乌戎人最重要的财产,就像土地与房屋是大越人最根本的一切一样。
为着这些财产,他们一年年地逐水草而居,在夏冬之间迁徙。而也因为这些财产,他们有着比大越强不知多少倍的骑兵。
他们是草原上的民族,吃的是牛羊肉,喝的是牛羊奶,几乎生来便在马背上长大。他们不擅种植也不常种植,草原上牧歌回荡,那是与雕栏玉砌的玉京完全不同的景象。
钟繁微在观察着习惯着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中的人们也在好奇地打量着大越公主,在他们眼中,这个大越来的公主就好像大越来的瓷器,是与他们乌戎完全不同甚至格格不入的存在。
年复一年,她也渐渐学会了分辨哪里的牧草好,怎样的牛羊好,学会在草原上辨识方向,在一年年的迁徙中,熟悉这片草原如熟悉当初的皇宫。
有时她也会听到大越的消息,听说当年的定远侯府小公子,后来的祁少将军乃至祁将军,说他又打了胜仗又得了封赏。当初墙头瓦上的少年,像是不知出于什么执念,偏执地要将一生耗在战场。
他战无不胜。
他永不停歇。
这偶尔遥遥传来的或许失真的消息,便是他们之间最后的牵系。
……本该是这样的。
但是自她来到草原上的第二年开始,此后每一次有商队替钟惜铃捎来物件时,里面都会藏着这样一个木盒。木盒里的东西总是琐碎又隐晦,像是那年他爬上墙头,给她带些外头的小玩意儿一般。有时是一朵干花做成的书签,有时是一小盒糖,有时是小巧的木雕,还有时是一枚发簪步摇。他放肆地一年年送,却又小心地将东西都混在钟惜铃送来的物件之中,挑的也都是被人看见也不会引起怀疑的东西,没有留下一点会泄露身份的痕迹,也不曾留下一字一句。
她想叫他不必再送,却并不知道怎样才能联系到对方。他似乎也不在意她收到后什么想法或者干脆是将这些东西扔掉,只是固执地一年年送,沉默地告诉她这一年他又去了哪里看见了什么。
第三年时,她收到了一根坠着红豆的红绳。
她想起来,那似乎是许久以前,他带着她走出王府,走在夜市路上,听见那戏曲中唱道:“她是我心中火、梦里人,骨里朱砂痣、天上白玉轮。暮卷风片,朝飞雨丝,见花见酒都相思,春来问红豆生几枝?”
心中火、梦里人,朱砂痣、白玉轮。
他说他见花见酒都相思,他问她春来红豆生几枝?
她将红绳攥紧在手心,红豆膈得手心生疼。
那便是他最出格的一件礼物了。
而这一次……
木盒中是一角绫罗,和一盒糖桂花。
那一角绫罗像是从女子的衣物上割下来,她记得是那一年她看着他半身的血,吓得手足无措,一边手忙脚乱地学着旁人模样割下衣角想包扎,一边哭着求他不要死。
而那糖桂花,则是他买了来哄她开心的东西。
他千里迢迢送这两样东西过来,怕是早便知道她的处境,想传达的也不过是一句话。
不生气不难过了,不要死好不好?
他难得地在祈求她,他可以像他当初说的那样带她走,所以无论如何,先活下来,好不好?
钟繁微如当年一般垂眼,一滴泪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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