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娜雅若和钟繁微都没有说话,她们都是聪明人,如今这个场景,谁都清楚是什么情况。
反倒是苏娜雅若的两个儿子好像还没有从一系列变故中回过神来,有些惶惶的模样,兄弟俩对视了一眼,年长些的那个语声急促地开口:“二王后为什么会在这里?”
“何必再问呢,”苏娜雅若叹了口气,到了此时她的声音仍然是温和的,“你也选择了帮助海音吗?”
钟繁微默认了,又沉默着打量了那两个少年一会儿。
达日吉勒子嗣众多,前六个都是苏娜雅若所出,最年长的大王子也就是如今的乌戎王——或者应该说今日之前的乌戎王——今年二十八岁,而在这里的是苏娜雅若最年幼的两个儿子,一个十九岁,一个十八岁。
其实也算不上非常年少,但一直以来上有父母下有兄姐,所以一直被保护着、被隔绝在风霜雨雪之外。他们也擅长骑射、能领人战斗,却第一次遇见这样的变故——
虽骄傲肆意却算不上残暴无礼、一直以来都与他们相处得不错的三王后突然撕毁了平静,熟悉的家园中无数人互相攻击、再一个个地死去,到处都是火光,到处都是血迹,到处都是哀嚎。这不同于以往和别的部族的战争,敌人都是他们所熟悉的人,死去的也都是他们在意的人。几个王兄被三王后所杀,已经出嫁的王姐的头颅也被掷于地上,母亲艰难地带着他们冲了出去,一路上不断有人为了掩护他们牺牲。
他们不是没有上过战场的人,他们也曾经捕获过猎物战胜过敌人,那些胜利来得可以说轻易,他们在旁人的欢呼声、在父王赞许的目光中骑马而回,志得意满时仿佛没有什么能阻拦在他们面前。
这一日却不同,他们一直在溃败,一直在失去。他们不知道三王后为什么忽然做这样的事,也不知道大王兄为什么会败得如此惨烈,更不知道母亲要带着他们去往何处、之后又要怎么办。他们只知道这不是该问出来的时候,便只是催马跟在母亲身后,想求一条生路。
然后,他们印象中总是温柔而沉默的二王后站在了他们对面,堵住了这一条生路。
于是他们忍不住,年纪更小些的那个不顾母亲的阻止,急声道:“二王后!这些年母亲是如何对你的?!若没有母亲,你能活到今日吗?!你也要做这样恩将仇报之事吗?”
钟繁微想,其实她追出来时、或者说答应海音诃安的合作时就该想到这一天,但她还是太天真,没有多想。而六王子的问题,却比她还要天真。
他今年十八岁,在大越的传统中还差两年及冠成年,但草原上的人寿命更短,所以十八岁已经能算是个大人了。海音诃安与钟繁微不得不嫁来乌戎时也都差不多是这个年纪,她们那时已经明白了世上有许多事情是不得已。
那时的钟繁微已经清楚,人活在世上总要做出选择,世上从无两全其美,总有些什么不得不被放弃。于是她权衡过筹谋过,最终舍弃了她所有的大部分,告别她的亲人和爱人,北上千里,走一条不归之路。
那时的海音诃安也已经意识到,她其实什么都没有,若想要什么,那就只能自己去争夺。于是她下定了决心,要做一件前无古人之事,她走出自己尚算天真的少女时代,开始铸一把无形的刀,等一个属于她的时机。
距离钟繁微的十九岁已经过去了十年,距离海音诃安的十八岁已经过去了十五年,距离苏娜雅若的十八九岁则过去了更多的年岁。她们见了许多,经历了许多,所以都知道这个问题是不必问、也不必回答的。
六王子却还不清楚。经过这一场磨难他终于看见另一个世界,却还不明白这些道理,多年以后他或许会明白,但是她们不可能留给他这样的机会。
海音诃安是楼夷人,她的长子今年不过十四岁,另外三个儿子则更年幼;面前的五王子和六王子都更为年长,且生母是乌戎人,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比海音诃安之子更有资格做乌戎王。
所以海音诃安是不可能留他们的,而钟繁微既然选择了帮助海音诃安,就同样不可能放过他们。过往有什么样的情分、什么样的恩义都没有必要再提,开弓没有回头箭,谁都不可能在此时放下屠刀。
这样的话钟繁微无法说出口,因为正如六王子所说的,她承了苏娜雅若多年照顾,欠下她无数情分,她欠苏娜雅若的无法偿还,甚至还要再欠这样的人命债。
可是她更不可能放他们走,否则之后死的或许便是海音诃安和她自己,还有更多的大越人。
于是她只是沉默。
苏娜雅若远比自己的儿子要清醒得多,看到她时便意识到了许多事,更清楚自己是走不掉了,于是也便不再着急,她又一次阻止了儿子刨根问底,慢慢地问她:“我对自己看人的眼光还有几分信心,海音一直心有不甘我是知道的,我只是没有想到她有这样的胆量和决绝,但她做出这样的事情其实也不算不能理解,而你……”
她问道:“你不是这样的人,那你是为了什么而选择帮她呢?”
“为了活下去,”钟繁微回答,声音不高,却仍是坚定的,“为了……让因我而来到乌戎的大越人都能够活下去。”
苏娜雅若怔了怔,苦笑道:“我明白了,我一直说我会尽力护住你,但我不能给你任何保证,而海音可以。那些奴隶为了活命,你也是为了活命。固德吉勒不给人留活路,就一定会被不愿意死的人背叛。从固德吉勒成为乌戎王之后,你就注定会选择她。这么说来……他们两个的死因,只怕都和你们有关吧?”
五王子的反应快一些,明白了前因后果,却依然不懂她的选择,愤愤不平道:“父王是被三王后所杀?如果不是父王身死,王叔怎么会成为乌戎王,二王后又怎么会陷入那样的困境中?三王后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母亲反倒是庇护你的人,你怎么不去恨三王后,反而宁愿被她利用,来与母亲过不去?”
“我做这些,并不是出于恨意,不是因为过去所发生的一切事情,而是为了未来。”钟繁微回答,她放软了声音,“请大王后和我回去吧,我会尽力为您周旋,想办法保全您。”
夜风卷过草叶,簌簌声响中,苏娜雅若笑了:“这可真是熟悉的话啊,我记得,当初固德吉勒在位时,我也是这样对你说的吧?”
钟繁微抿唇不语,确实如此,这样颠倒的场景,倒也有些好笑了。
“当初我说我会尽力保全你们时,你我都心知肚明,我并没有绝对的把握;如今轮到你说这话,我也知道有些事不是你能决定的。我知道你是真心,也知道海音为人。她并非固德吉勒那般嗜杀之人,若我愿意妥协,她大概确实是会留我一条性命的,这么一想,你说的这句话,其实已经比当初我所说的有意义了。”
听到此处,钟繁微已经明白了苏娜雅若的选择:“但您不会愿意妥协。”
“你之所以选择了海音,是因为你不仅是受我庇护之人,也是大越的公主,有自己要保护的人。我也一样,我是乌戎的大王后,是达日吉勒的妻子,他本是英雄,本不该死在阴谋下、死在床榻间……”
钟繁微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道:“为什么呢?您也说了,海音并非嗜杀之人,她也不可能全靠楼夷人来管理乌戎,到头来还是得靠乌戎人,若您愿意退一步,您的性命、您的家族都可以得到保全,便是权势地位也……就是因为乌戎王的死吗?可是他难道就对得起您,您又何必为了他……”
“何必如此呢?你说你不曾恨我,我也不会因此恨你,”苏娜雅若平静地说,“他不算很对得起我,但也不算很对不起我。他心中有许多东西,他的乌戎,他其他的王后;可是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我与他少年夫妻,这么多年走下来,便是没有了爱情,总还有几分相互扶持的情意。何况我不仅是妻子,还是母亲。你们能保我的命,却不可能放过我的孩子。我亦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的子女都死在我面前,再毫无芥蒂地活下去。”
话已至此,再没有什么可说。
钟繁微不可能主动让开,苏娜雅若也不会妥协,便只能真刀真枪分出生死胜负。
几乎同一时间,钟繁微挥下了手,苏娜雅若则厉声喝道:“各自散开突围!”
乌戎人向各个方向意图突围,大越人的弩箭铺天盖地而来。
钟繁微下意识一颤,想闭目转头不去看这一幕,却还是强迫自己停住了。
她自己做了选择,总得自己看到结局。
她看到有的箭矢射中了马匹,有的则射在人身上,有马嘶鸣着倒下,也有人哀嚎着落马。
她看到苏娜雅若身中数箭,却仍坚持朝她这个方向冲过来,大抵是想挟持她来脱困。那张总是平静温和、所以显得气质缥缈疏淡如天上云霭的面容此刻染了血,神情坚定到决绝,几乎不太像是这位大王后了。
箭矢离弦,擦过钟繁微身侧,直冲着苏娜雅若而去,她在刹那间拨转马头避开了要害,却避不开紧随而来的第二箭,不得不强迫马立起来,挡住这雷霆一箭。
而第三箭在此时已经到了。
那匹马倒下时,苏娜雅若也从马上摔下来,又挣扎着往前爬动了几步,蜿蜒出一道血痕。
她最终不动了,不知道是生是死,却仍有箭矢落在她身上。
钟繁微侧过脸,看到刚刚接连射出那三箭的林霄将弓放下。
她垂下眼睛,挡住自己的目光,轻声道:“表嫂好箭法。”
“你要是不想笑,那就不用笑了,”林霄说,“这么多人,她本就没什么活路,她自己应该也是知道的,你又何必非要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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