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四年,空吃了大越四年饭的乌戎从之前的连番大战中恢复过来,秣马厉兵结束,正式对狄燕宣战。
海音诃安真正的开战理由很简单,虽然地盘扩张了许多,但她现在管的人也比最开始增加了五倍有余。这么多人该养不起还是养不起,冬天不去找点大户抢会饿死更多人。之前连续两年先征西羌再伐楼夷,乌戎也算得上是伤筋动骨,不得不先休整一段时间,所以她那几年安安心心窝在草原发展,全靠大越的赏赐和拿财物买粮草过冬。四年过去,人口和战马恢复过来了,用来贸易的财物几乎耗尽了,大越也几次三番催促乌戎出战眼看着就要没耐心了,她也便决定要动一动了。
当然她对大越是不会这么说的,她只会说这全是尊奉上国的命令,替上国征伐狄燕。
至于对狄燕的宣战理由那就又得换一个了,毕竟乌戎只是想一次活赚两次钱,而不是真的打算让狄燕觉得他们对大越忠心耿耿将来真心实意认为想打大越先得打乌戎。所以最终海音诃安打出的旗号是复仇之战,毕竟不管由头是什么,狄燕之前偷袭乌戎后方是实打实的,她表示总不能就这么忍下这口气,好歹得把这个仇给报了。这都不能算她主动挑衅,只能算是狄燕先撩。
这一次出兵狄燕,算是海音诃安一统草原之后的第一次大规模军事行动,休养生息多年、又有大越做后盾的乌戎此刻兵精粮足,海音诃安又一心要打一个漂亮的胜仗,此次出战自然全力以赴,拉了二十万大军奔赴前线。
当然,二十万是带了一点水分的,其中包括了负责运粮的后勤的总之没有多少战斗力的,但就算实打实地数,这里也有至少五万的骑兵,战斗力已经可以被称为恐怖了。
钟繁微站在草原上,又一次目送这支大军远去,二十万人如乌压压的黑云飘过草原,而旌旗猎猎,上面绘着的是周身燃烧火焰的神鸟——乌戎的图腾是鹰,海音诃安则选择了传说中的太阳神鸟做自己的图腾——那一面面旌旗如一轮轮太阳,自那黑云之中升起,要将一切都焚烧殆尽。
她看到新生的朝阳,也似乎看到大越被这一轮升起的朝阳光辉吞没的预兆。
钟繁微不是没有尝试过阻止,她曾经在托商队转交给她妹妹的信中写下自己的担忧,请钟惜铃转告晏秀大越过于依赖乌戎军队可能会造成的恶果,希望他能够劝阻新帝,乌戎可用,大越却还是必须要有属于自己的、足以对抗狄燕和乌戎的军队。
钟惜铃在下一次寄来的家书中欲言又止,只说他们会尽量想办法,请钟繁微不必再担忧这些问题,尽量以保全自身为重。
而一同寄来的祁知曦的信件中,则平平淡淡写下了两句话。
——“我不知道旁人如何,也不知道未来如何。但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将狄燕挡在恒江以北,直到我死为止。”
那一夜钟繁微坐在灯烛前,想起似乎已经很遥远了的过去。
她想起十五岁之前,她和钟惜铃还在京郊的时候,她们和晏秀跟着晏先生读书,读到史书中那些盛世,也曾有豪言壮语,说要改变一切,要见天下海晏河清。
她想起在玉京的那几年,祁知曦那些隐晦却认真的话,他一次次想要上战场,想要夺回大越曾经失去的土地。在后来的那场晚宴上,不必再隐藏身份之时,他也说过,愿随千军破云京。
她想起最初听说和亲之事的时候,钟惜铃说,舍我一人之身,能保一时太平,少起纷争,其实也是活人无数之善事。她说,我若和亲远嫁,也是保家卫国,与兵卒并无贵贱,亦无区别。
二十年过去了,他们都已经不再是当初心比天高的少年人。如今他们终于知道,终于只能承认无论他们再如何努力也改变不了帝王的想法、改变不了天下的大势,他们见不到夺回失去的国土、也见不到有朝一日的海晏河清。纵使舍了己身,也依然保不了家国太平。他们仍不甘心随波逐流,却也知道了有些事是他们力所不能及,所以到如今再没有人说那些年少妄语,都只能说尽力,只能各自在各自的位置上,努力做到最好,至于结局如何,成败如何,都已经不再去想了。
钟繁微烧尽了那两封信,沉默地枯坐到天明。天亮之后她走出毡帐,看见不知何时站在外面的海音诃安转过脸来对她微微一笑,于是彼此之间都是心知肚明。
海音诃安知道钟繁微处于如今这个位置上,不会暗中下手对乌戎做什么,却依然同样放不下自己的故国。她知道她会去提醒大越防范乌戎,也默许了她寄出这样一封信。她同样知道钟繁微的信终究会是石沉大海,她不会挑破这一切,也不会去安慰她。
海音诃安知道这一切,钟繁微同样也知道,这就是她们之间的默契,一切不必多言。
因此每一次海音诃安亲率大军出征时,也依然将乌戎的一切事务托付给这个来自大越的公主。
也因此,当乌戎发生叛乱,流言纷纷扰扰传遍草原,一直传到狄燕边境的乌戎大军中时,海音诃安依然冷静自若。
流言说是钟繁微伺机反叛夺权,宣布海音诃安十五条罪名,公然将她称作乌戎罪人,要杀她以平民愤。
海音诃安笑盈盈听完了这个消息,压下了军中一切流言,又驳回了所有劝她回返乌戎平乱的人,只是说道:
“我既然将后方托付给了繁微,就相信她能处理好后方的一切事务。这是她应当解决的麻烦,我也相信她一定能够解决。而我需要解决的只有眼前这场战争,我也必定能够得胜而归。至于什么几条罪名什么乌戎罪人……我是什么样的人,不需要旁人判断,我了解繁微,繁微同样了解我,她不会做这样无稽的事情。”
正如她之前的每一次出征一般,此次战事也不过在她百战不殆的名声之上又加了辉煌一笔。在她凯旋之时,有信使携带钟繁微的书信前来告诉她乌戎内乱已被平息,相关人员都被控制住,就等她回去处理。
海音诃安垂眸扫完那封信,因多年手握武器而生了茧却依然纤长漂亮的手指慢慢地将那封信一折又一折地叠起来,有人偷偷觑她神色,像是看见了一瞬间的怅惘,但那又仿佛只是错觉,因为下一刻她已经笑了出来。
她已年近半百,多年戎马生涯同样摧折容颜,此刻的笑容却依然是骄傲而美丽的:“我早就说过,繁微不愧是我的奈哲依!”
海音诃安带着大军返回乌戎后,钟繁微自觉将这次叛乱的相关事务都移交给了对方,自己回到毡帐中,摆摆手让采菽采苓都下去,寻了两壶好酒来,又给海音诃安留了个位。
自从那年秋夜海音诃安带着酒来找她之后,她也寻到一些饮酒的乐趣,时不时会小酌一点,有时候是自己自斟自饮,有时候是和海音诃安一起边喝边聊。不过总把控着度,再没有像那天那样醉过。
这一日,她想,海音诃安应该会想和她一起喝一杯,喝醉一次也没什么关系。
毕竟海音诃安现在要去见的是这次叛乱的始作俑者,也就是她的亲生儿子。
钟繁微慢慢地抿了一口酒,她想,她大概可以理解几分白音和木,他名为乌戎王,实际上却不过是海音诃安的傀儡,没有任何实权,永远生活在自己母亲的阴影下。这样的日子并不好过,恨也是理所当然。
但她不知道海音诃安会如何想。即使她们相识那么多年,她依然是不知道的。
这是一个雪夜,到下半夜风雪愈急,毡帐的门帘被掀开,海音诃安大步走了进来。
喝到微醺的钟繁微抬头看了看,海音诃安的神色还是很平静,于是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替对方斟了一杯酒,推了过去。
海音诃安仰头一饮而尽,开口时声音像是有些沙哑,或许是这夜太冷的缘故:“再来一杯吧。”
喝了好几杯之后,她终于慢悠悠道:“那个孩子……白音和木。”
刚说完名字,她便顿了顿,扶着额头,像是有些头痛一般缓了缓,才接着说下去:“最开始他在我面前痛哭忏悔,一声声叫我母亲,说他错了,他再也不敢了,求我放过他。但是我告诉他……”
“嗯?”钟繁微低声问。
海音诃安淡淡说:“我告诉他,当你选择了这条路时我们就不是母子而是敌人了,你是觉得我是你的母亲所以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原谅你吗?难道你面对其他敌人时也会这么想吗?”
“你这是何必呢?”钟繁微叹息了一声,“我看他大概是真的不敢再做什么了……”
海音诃安声音冷淡地回答:“我说的都是真心话,我也早就做好了会有这样一天的准备。我为什么要放过他呢?因为我是他的母亲吗?是他自己选择了不做我的儿子。”
“可你还是来寻我喝酒了。”钟繁微温声道。
海音诃安又饮尽一杯酒,说:“后来他大概也知道了我不会放过他,所以开始骂我,说我算什么母亲,我这样毫无人性,连人都算不上。”
“你是因为这样所以难过吗?”
“算不上难过,”海音诃安注视着她,眼角干干净净,“我早就说过,我是胜者,不会因败者愤怒,也不会因他们难过。”
“但你应该还是有些话想说的吧,”钟繁微笑了笑,“我就在这里听着。”
这一次她沉默了更久,然后才开口:“我出来时,遇见了我的二儿子,他问我,在我眼里,他们兄弟都算什么。我没有回答,他也没有等我回答,只是告诉我,他不想哪天死在我手上,不想做乌戎王,他不会反对我,但也希望不要再见我。
“于是我去问我的另外两个儿子,他们谁愿意乖乖做乌戎王。他们都告诉我他们愿意听我的话,一切都可以听我的吩咐。但是我看见他们的眼神,他们都在害怕我。
“你还记得乌苏可尔吗?她死前也在骂我,说我毫无良心,说我恩将仇报,说我对不起苏娜姐姐,说我一定会遭到报应。
“还有我三哥,他也骂我,说我六亲不认,为了夫家屠灭自己的家族,世上竟有我这样无情无义的人。大部分话我都没有反驳,我只是告诉他,我不是为了夫家吞并娘家,不是为了达日吉勒杀死他,我是为了我自己,要打败我所有的敌人。
“我现在确实是众叛亲离了,除了你,也没有人能再说说话了。”
海音诃安说着这样的话,神情却依然是平静而清醒的,既不悲伤,也不后悔,所以钟繁微想,她大概也不需要她的安慰。
“在很久以前,中原的王的自称,就是‘孤’和‘寡人’。因为至高之位,本来就是孤家寡人,”于是她只是这样笑着举杯,“敬这至高的权势。”
海音诃安定定地看着她,难得叫了她的全名:“钟繁微,下一次站在我对面的人,会是你吗?”
“只要你我利益一致,我就永远站在你身边,否则也就只能拼却这条性命再分输赢。”钟繁微声音温和地说,“你我不都是如此吗?感情从不是最重要的。”
许久之后,海音诃安弯起唇角,笑着举杯:“敬你与我一同走上的权利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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