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渐亮起来,这座位于恒江之南的大越国都也就慢慢地醒了过来。
在最古老的记载中,这座城最初名为照月,传说中天授之朝的月后便是出生于此。
到天授之朝后期,照月更名为照虞,有名为蕤的人来到这里,以城名为姓,成为虞姓的始祖。
虞蕤的六世孙虞岑,即纪侯岑,他为殷朝立下赫赫战功,受封纪地,治都于祖地照虞。
纪侯岑的二十九世孙纪成王虞怜灭亡殷朝、建立纪朝后定都长歌,更长歌名为虞纪,又将旧都照虞恢复古名照月。
至秦楼月一统天下,定国号为虞,称虞元皇,为避其名讳再更照月之名为照玉,取城外山中多出美玉之意。
大越政和年间朝廷南迁,以古城照玉为新都,也就是如今的玉京。
这座原本因历史悠久而变得古老破败的城在这重新做了京城之后的六十多年里被反复修缮,焕然一新,城墙高厚,城中繁荣,建起不足百年的皇宫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在朝霞映照下熠熠生辉。
那是瑶台琼室的剔透光泽,还是这三百年王朝的煌煌光芒?
几乎没有人思考过这种问题,随着宫中的晨钟声响彻玉京,惊起飞鸟无数,厚重的城门被缓缓打开,城中的大部分人也要开始一天的忙碌。
未央殿的门被小心地推开又很快关上。
在宫中做事向来是既要轻又要快,既不能惊动贵人,又不能拖拖拉拉让人不耐烦。
梅染身为皇后身边最得力的大宫女,这么多年下来在这一方面向来做得很好,既没有发出什么声音,也没有让太多的冷风漏进这座寝殿中。
然而今日却十分奇怪,她一抬头,发现殿中的灯树已经都被熄灭,本该还未醒来的小公主则站在不远处,用一种有些奇怪的眼神看着她。
那是什么样的眼神呢?梅染形容不出,只觉得那是沉重的,不太像是往日的小公主。
这念头不过一转,她已经快步走了上去,将钟繁微抱了起来,向里面走去:“怎么了这是?衣服也没穿好就站在这里,不怕着凉了吗?太子殿下的事情才过去没多久,要是公主又病了,娘娘也会担心的。”
她一边手脚麻利地给钟繁微穿衣,一边带着几分忧心地念:“怎么今天这么早就醒了,是昨天没有睡好吗?发生什么事了?”
小女孩安静顺从地任由她摆弄,对她来说一梦数十年,对从小照顾她的梅染来说她们的分别却不过一夜,这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天,她和往日一般来服侍公主起身,再带着她去见皇后。
钟繁微也不想被看出自己的怪异,所以只是低声说:“大皇兄……”
梅染手顿了顿,很快又继续给她梳头:“太子殿下是成了神仙去享福了,这是好事情,公主不该伤心啊。”
钟繁微早不是不明白死亡含义的幼童,知道她是在哄她,也不去揭破,只是情绪低落一般道:“我就是……想大皇兄了而已。”
“神仙不能再和凡人来往,所以太子殿下不能光明正大地来看公主。”梅染想了想,这样说道,“但是他一定有神通,可以偷偷地来,就是不能被别的神仙和人发现。”
她牵着钟繁微的手走出未央殿,去往立政殿,声音温柔而悠远:“您看,梅花明明该谢了,那里却还有一朵开着;您经过这边,恰好就有雪落在您手上……这些一定都是太子殿下的礼物。他肯定也牵挂着您,所以一直看着您,也会一直保护您。”
“不只是太子殿下,还有好多人,都会一直一直陪着您的。”梅染停下脚步,低头对她微笑。
钟繁微仰起头,却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另一个她所熟悉的声音:“皇姐!”
长廊的另一边,同样来见皇后的钟嘉阳一边喊一边跑了过来,而他的身后,皇后的另一个大宫女荼白追在后面,同样在喊:“十殿下!十殿下您别跑了!当心摔着!当心别撞了——”
钟嘉阳猛地停在了钟繁微身前三步,眼睛亮亮的,刚想说些什么,旁边立政殿的大门打开,钟嘉明抱臂站在门口,笑道:“一听这动静就知道是你们来了。”
而他的身后,皇后坐在桌前,含笑看过来。
就如同过去的每一个清晨,只少了一个人。
钟繁微觉得自己的眼睛有点酸涩,但她还是笑了起来。
她终于真切地意识到,她回家了。
当今皇帝的儿子们都还不到可以出宫开府的年纪,公主们也大多未出嫁,所以除了已经出嫁的三公主之外都住在各自母亲的宫中,每日早上会来和母亲一起吃饭,然后八岁以上的皇子需要告别母亲去读书,八岁以下的皇子和所有的公主则由母亲照顾着做些什么打发时间。
不只是皇后的长乐宫,别的宫妃处也都是一样。
关雎宫,蒹葭殿。
雪融之时最是冷,即使是在宫中做事多年的老人都有些受不住今年的天气,忍不住搓手跺脚,试图让自己稍微暖和一点。
蒹葭殿内却也是暖融融的,虽然已经不算年轻却依然貌美的荣贵妃裹着狐裘抱着手炉歪在榻上,一手支着面颊,一手扣在红木的扶手上,十指白皙纤长,莹润光滑。
她在这宫中盛宠近二十年,几乎能够与皇后分庭抗礼。美人便是美人,即使坐没坐相,即使年华不复,也依然是美的。
然而此刻她却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随口便道:“咱们之前那位太子才死了多久,朝中就又急着催立新太子了,真不知道我们好脾气的皇后娘娘怎么想。”
坐在下首的六皇子钟嘉江还没说什么,小女儿倒是先开了口:“母妃慎言。”
华容公主钟繁悦长得与贵妃颇为相似,同样上挑的眉眼和天生带笑的唇落在年幼孩童的面容上,没有母亲的风华,只显得玉雪可爱。摆出这样一副严肃的神情也没能显得威严几分,倒是更有趣了。
荣贵妃挑眉看了钟繁悦一眼。
她这个女儿不仅长得像她,性格也像她。她在宫中沉浮二十年才勉强收敛了一些脾气,不再像年少时那般一味张扬,非得和人争锋争胜。都说是三岁看老,她本以为钟繁悦也该这么一直张扬骄傲下去,直到年岁渐长吃了苦头,又或者足够幸运,能够一生都不学会收敛。
怎么都不该在七八岁的时候,便学会所谓谨言慎行。
她有些困惑地蹙着眉,仔细回想起来,似乎这变化是从自己这女儿大半年前又一次和皇后的小女儿韶仪起了冲突之后开始的。那次姐妹两个都没讨到好处,最后竟是个双双落了水的下场。也亏得宫人就在附近救得快,于是便只是各自大病了一场,没几日就又都是活蹦乱跳。
说起来……就是那之后,钟繁悦忽然就沉静下来,和长乐宫那对姐弟的冲突也莫名缓和了起来。
病刚好时这从小互相看不顺眼的姐妹俩在御花园又一次狭路相逢,韶仪倒还是老样子,见了钟繁悦后原本笑盈盈的脸色就是一沉,她弟弟更是直接在旁边就要撸袖子,她刚想叫儿子去给女儿帮忙,就见一向见了韶仪不冷嘲热讽两句不痛快的闺女只是神情有些古怪地打量了妹妹片刻,高昂着头转身走了。
虽然也不见化敌为友,但大多数时候她都开始把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当透明人。韶仪那个和皇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装腔作势的性子更不会主动往钟繁悦面前凑,于是自此之后大半年,钟繁悦再没和韶仪起过什么冲突。
而此刻,她八岁的小女儿坐在她身边半垂着眼睛,面上没什么笑意,眼底有种奇异的沉静感,竟有几分违和与陌生。
若非那是她从小看到大的女儿,有时候她都要怀疑是不是换了个人。
荣贵妃心念电转,面上却没有显露出来,只是笑着伸出手点了点钟繁悦的额头:“慎言什么呀慎言,小小年纪学什么大人说话。太子没了,韶仪那丫头可就少个大靠山,以后你就可以少看她脸色,你不高兴吗?”
钟繁悦手指一颤,神色一僵,下一刻又扬起唇角抱怨:“我不乐意看韶仪脸色我就不看,关她有几个哥哥什么事?”
荣贵妃慢悠悠道:“如今的陛下是你们的父皇,比起韶仪他更喜欢你;将来的陛下如果是太子,肯定就更喜欢韶仪了。到时候我们娘仨啊,就得在长乐宫那几个人的手下混日子了。有什么好东西都是先轮到韶仪然后才是你,有什么坏事呢就肯定得落在你头上啦。”
她有些恶劣地诱哄着小女儿:“现在太子没了,要是轮到你六皇兄做太子,就没有这种事情了,所以开不开心呀?”
“没有大皇兄,还有四皇兄,和我们有什么关系?”钟繁悦撇了撇嘴,“而且母妃你其实也不高兴吧。”
“我怎么不高兴啊,我可高兴坏了……老大下去陪我恒儿,还能有比这更好的事情吗?”荣贵妃唇角上扬,眼中笑意却很淡。
很多年以前,她也是这样送走了自己尚且年幼的第一个孩子,她与人斗来斗去斗得其乐无穷,在天意和死亡之前也只能承认自己无能为力,只能是一败涂地。
如今轮到她的老对头,轮到了皇后。
她当然不喜欢皇后,她们自少女时期起便总是被拿来比较的对象,家世差不多,容貌学识也差不多,前后脚进了宫,又前后脚怀了孕。
陛下曾经对她许诺,若她诞下长子,便改封她为大越的皇后。她知道皇帝此言是真心实意,和宠爱没有什么关系,只不过是一个庶长子的存在远比换皇后要麻烦得多。但是最终二皇子钟嘉恒的出生比皇后所生的钟嘉熠迟了大半月,于是皇后还是皇后,而她一辈子都是妃,一辈子被皇后压一头。
所以她也不喜欢太子,二皇子死后就更不喜欢太子,到如今太子终于没了,照理来说她确实是该高兴的。
当然钟繁悦说得也不错,便是太子没了,这皇位也轮不到她儿子头上来。若是说早年大越还有几例越过嫡长子传位给其余皇子的例子,自从元佑之乱后,朝中对于嫡长子继位的传统简直执着到了疯魔,生怕重蹈覆辙。
——元佑朝一次夺嫡之争,便害得大越国运中断,自此之后大越由盛转衰,不久后被趁虚而入的北狄占去半壁江山,不得不渡江南迁。那是大越最碰不得的伤疤,也是近百年来无人再敢触及的禁忌。
而且说到底有什么好高兴的呢?一只金丝雀受了伤,对笼子里的另一只金丝雀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十二岁的钟嘉江有些懵懵地听着母妃和小妹交锋,头昏脑涨始终没怎么听懂。
“母妃不要担心啦,”他慢半拍地终于接上了上一个话题,语气却很坚定,“到时候我就把母妃和妹妹都接到宫外面去,才不看长乐宫的脸色。就我们三个,谁的脸色都不看,想做什么都可以做什么。”
荣贵妃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底却依然蕴着浅淡哀色:“行啊,那我可就等我们江儿养我了。等将来江儿建功立业,再成了亲,然后给我们笑笑找个如意郎君,哪怕在长乐宫那位面前我都能笑出来了。”
钟嘉江信誓旦旦在保证,钟繁悦却兀自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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