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天地滑,下次别在廊上这么跑,就算你自己不怕摔,带得你姐姐也一起摔了怎么办?再说这么冷的天,真的在雪里摔了跤,说不定就要冻病了,万一……”皇后蹙着眉,捧着一杯热茶,嘱咐着自己的幼子,“你也不是很小了,行事也该稳重些,这样像什么样子……”
长乐宫中用饭时一般是不言语的,直到此刻各自吃完,宫女内侍们安静地将碗盘撤下又上了茶,皇后才有时间说钟嘉阳两句。
钟嘉明已经向皇后告辞,要去读书了,钟嘉阳则耷拉着脑袋乖乖地听着,而钟繁微……
皇后环视了一周,忽然顿了顿:“小十,你看见你姐姐了吗?”
“看见了,皇姐跟着四皇兄走了,”钟嘉阳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在母后你专心骂我的时候。”
皇后哭笑不得,叹了口气。
她知道自己这个女儿一向乖巧懂事,不是乱来的人,既然是跟着哥哥走了,那肯定有她的理由,或许就是有什么问题要单独问,所以与其大张旗鼓地找人去抓她回来,还不如多操心操心自己成天惹祸的小儿子:“我不是骂你,我就是让你做事小心谨慎一点……”
钟嘉明也在哭笑不得,他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双卿,出来。”
钟繁微果然从宫殿一角转出来了。
“你这么跟着,我怎么可能注意不到?”钟嘉明半蹲下来,伸出手摸了摸妹妹被风吹得冰冷的脸颊,又将她的斗篷系好了些,“有什么事情要什么东西直接和四皇兄说嘛,能做到的我肯定都会答应你,不声不响跟着有什么用?”
“四皇兄是要去重光楼吗?”钟繁微问。
“是啊,毕竟我是大人,得去读书的。双卿是有什么东西要皇兄带吗?如果是宫外的东西的话,可能要晚几天……”
钟繁微摇了摇头:“我是想问,皇兄能不能带我一起去重光楼?”
重光楼是皇子读书之处的俗称,完整的官方称呼叫做“日月重光”。除此之外,日月重光同时还是皇家藏书楼,里面既有四朝三代的皇室搜集起来的各种古籍,也有本朝未修完的史书和包括前代帝王起居注及其他实录在内的所有一手相关记录。
她需要确定一些事情,但那些元和垂拱年间的旧事,大皇兄或许可能知道,四皇兄这种不务正业惯了的人是一定不会知道的。与其向可能也不清楚几十年前发生了什么的其他人打听,还不如直接去日月重光上翻找。
“行,这点小事而已。”
钟嘉明一口就答应了下来,反而是钟繁微惊讶了:“四皇兄不问我为什么吗?”
……她都想好借口,做好被钟嘉明询问的准备了,结果钟嘉明一句多的话都不说,倒卡得她不上不下的。
钟嘉明笑了起来:“这要是小十,我还真得多问几句,再想想要不要答应他。但我们双卿向来懂事得很,忽然提出这样的要求肯定是有理由的,何必刨根问底呢?”
他把妹妹抱起来,托在一边手臂上,另一只手边护着她边替她挡着风:“好了,再拖延下去要迟到了,你这小短腿要走到什么时候,皇兄带你跑过去,坐稳。”
日月重光内也烧着上好的炭,加上建筑设计特殊,并无烟味,只有暖意流淌,舒适到使人犯困。
负责授课的先生还没来,此时此刻坐在这里的只有钟嘉江一个人。
当今天子的儿子不算很多,但其实也不少,奈何八个儿子里早夭两个刚病逝一个,年纪不到的两个被送去道观的一个,这下就只剩下两个人了,钟嘉明既然还没到,那自然只有钟嘉江在这里。
钟嘉江是不会觉得人少寂寞的,他甚至觉得这样的情况很不错,温暖、安静、舒适、悠闲……
然而这样的气氛很快就被打破了。
钟嘉明身为皇子,显然是没有人会去要求他做到“声音要轻速度要快”的,所以他毫无顾忌地猛地推开门,大踏步走了进来,然后才回身把门关上。
这样一来,就有好一阵冷风也随着他冲进室内,直把已经习惯了日月重光内的温度、脱了保暖挡风用的大氅、正懒洋洋翻着书的钟嘉江冻得一个哆嗦。
他愤怒地抬起头来:“钟嘉明你什么……”
看到钟嘉明怀里抱着谁,他生生把最后的“毛病”两个字吞了下去。
下一刻他倒抽一口冷气,大声道:“你带你妹妹来干什么啊!”
钟嘉明和钟嘉江的关系也不怎么样,于是他居高临下地睨了坐着的钟嘉江一眼,对方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么说话在气势上显得自己有点吃亏,当即也站起来,怒视着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
钟嘉明不和他对着瞪眼,而是理直气壮地用更大的声音回答:“我妹妹想来看书,我就带她来了,关你什么事?”
钟嘉江一噎,钟嘉明已经抱着钟繁微转身上楼,只有钟嘉江在他身后气到跳脚:“就你有能耐!你信不信我——”
钟繁微皱起了眉,去拉钟嘉明的衣袖,想让他先把钟嘉江稳住,倘若钟嘉江真的告诉了别人,让父皇知道了,事情就难免会变得有点麻烦……
她还没想完,就听见钟嘉江终于说完了那句威胁:“——你信不信我明天也把妹妹带来!谁没有妹妹啊!”
钟繁微:“……”
钟嘉明倒像是早知道钟嘉江是什么德行,撇了撇嘴,甚至不屑回答那句挑衅。
他按照钟繁微的要求,把她放在了存放本朝国史的地方,然后嘱咐道:“先生快来了,我得先下去。老六虽然讨厌,但不喜欢和人告状。你小心一点,别发出太大的声音就不会被发现。不要乱跑到别的地方去,等我下了课就来寻你。”
见钟繁微一一点头应下,钟嘉明便匆匆离开了。
而她仰起头,看到晨光中有微尘飞扬,像是给那些书卷都披上一层朦胧的纱。千百年的岁月被藏进书中,不被人翻看就沉寂无声。
她伸手拿下了元和十四年的那一卷史书。
如她最初的那个关于未来的梦中所听来的一般,元和十四年,封睿帝曾孙、赵王孙女、乐阳王嫡长女钟惜铃为永宁公主,令她和亲乌戎。在此之后,再无关于永宁公主的任何记载,直到垂拱九年春,公主病逝草原,以当时的户部尚书晏秀为正使,迎公主灵柩归玉京,葬于皇陵之中。她的一生不过这样寥寥几句,散落在浩繁卷帙之中。
钟繁微闭了闭眼,没有花更多时间在感慨上,又从元和二十三年开始,查找关于乌戎、关于海音诃安的内容。
那些和海音诃安有关的记载要比钟惜铃多一些,毕竟从元和二十三年开始,乌戎的所有事几乎都与她有关。但是大越其实也并不关心乌戎内部发生了什么,记载下来的也不过就是哪年哪月哪日乌戎前来朝贡,带来了多少贡品,又带来了什么文书;哪年哪月哪日乌戎奉命与狄燕交战,胜负如何,伤亡如何,大越抚恤又如何;哪年哪月哪日乌戎的统治者去世,替新王向大越请封……
而每一次有乌戎的消息时,几乎也同时都有乌兰卓娅的消息。这个名字和乌戎紧紧联系在一起,在大越的记载中出现了一次又一次,仿佛始终浑然一体。
她最后看到的是两年前的一条记录,因规矩是每一代帝王都只修先帝一朝的史书,所以那还没有被修撰成册,只是实录中的几行字和一封乌戎送来的国书抄录件。
那一年乌戎遣使上京,既是朝贡,也带来了乌戎圣母乌兰卓娅寿满天年魂归九天的消息。
这个在过往几十年的乌戎国书里反复出现的名字,终于带着她的功与过,前往所有草原人的归处。
两年前……离她所在的如今如此近,却又被生死划下一道鸿沟。
钟繁微算了算,海音诃安终年七十四岁,其实已算十分高寿,加上这一生似乎也没有什么遗憾,终生位高权重,死前子孙满堂,也可称为喜丧,已经胜过了其余所有她梦中认识的人。
安塔希是不会出现在这些记载中的,庄姨娘不过在玉牒上留下一个名字,晏先生就得追溯到元佑年间的史书中,晏秀、岳戈、林霄,各有各的来与去,算来还真就数海音诃安最为长寿。晏秀位至右相,五十五岁病逝床榻;岳戈征战一生,五十二岁战死沙场;林霄在那之后归京,长守青灯古佛,至六十岁无疾而终。
而祁知曦……
钟繁微想过很多次祁知曦的结局。
在那个梦中,他是为她而出京,并因此死于京城之外,那在这个没有她的过去中,对方会如何呢?会不会有那么一点可能,能够逃过此劫,能得一个善终?
其实她也还没有想清,倘若当真如此,她是会因没有她的拖累之后他有了更好的一生而觉得欣慰释然,还是会因他本该有更好的一生却被她拖累至死而觉得悲伤悔恨。这情绪如此复杂,于是她最终决定先不去想,只去求一个结果。
然而书册浩如烟海,元和垂拱年间所有的记载中,均无祁昭这个名字。
没有人能彻底将另一个人的存在抹掉,即使是皇帝也是如此,何况这么做不仅麻烦,也毫无意义。
钟繁微心中隐隐浮现某一个猜测,翻到元和十五年年初,她记得,她曾听白客说过,那年祁知曦带着人打了个大胜仗——
没有。
那一年的边境不过勉强无功无过,并没有那能让大越的商人都扬眉吐气的胜利。
她最终翻到了元和年间那一代定远侯的传记,看到白纸黑字写着的“四子二女”,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梦里他们生前最后一次相见时,祁知曦曾说,他是家中第七子,上有四个兄长两个姐姐。
可是日月重光中的一切都清楚表明了,那一代的定远侯根本就没有第七子,元和垂拱年间,也根本没有一个叫做祁知曦的人。
——那他又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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