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正好,透过窗棱照进这间书房之中,满头银发的老人坐在椅上,一边慢悠悠盘着手上的核桃,一边问:“你这次打算在京中停留几天?”
“等我见完陛下就走。”祁知曦一边打量着定远侯身后那些书,一边随口回答。
祁家本就是武将出身,定远侯年轻时也是战场上走过来的,如今年纪大了倒开始学文人,不知道的还当他多风雅呢。
定远侯瞥了自己这个小儿子一眼,语气不怎么好:“阿檀定了下个月出嫁,你就不能多留两天?这么急着走,是有多离不得边境?”
“留我做什么?”祁知曦疑惑地看了定远侯一眼,“不是我娶妻也不是我嫁女,阿檀出嫁又不缺叔父。要是随便哪个亲戚成亲我都要留在京里参加,那我一年到头也别做其他事情了。”
“什么叫随便哪个亲戚!”定远侯下意识地抬了抬拐杖,停顿了一瞬间后,愤愤地又将拐杖往地上一砸,“阿檀是你嫡亲的侄女!你亲大哥的女儿!”
“我记得呢记得呢,没老到记不清。”祁知曦随口敷衍道,“阿檀那边我会记得给她添妆的,就别硬拉着我凑热闹……”
定远侯终于没忍住,抄起拐杖去抽祁知曦:“你还敢提添妆!搬两箱银子来是吧?当初你阿姊出嫁你就这德行,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这德行!除了战事你对什么上过心没有?!”
“银子哪里不好了?做什么事缺得了银子?再说边境事情多,您还指望我在京中待多久?”祁知曦一边躲避一边还嘴。
定远侯老当益壮,把拐杖挥得虎虎生风:“我指望你在京中待多久?我指望你别走了!”
“您难道就缺我一个人尽孝啊!”
“我不缺你一个人尽孝,边疆就缺你一个人守吗!我用不着你孝顺我,只要你在乎着点自己的性命!”
祁知曦忽然不躲了,只是抬手挡了一下,任由那根阴沉木拐杖敲在了小臂上。
“我等为兵为将之人,自当守一方平安,这不是小时候您教我的吗?”祁知曦笑道,“如果谁都想着边境不缺他一个人,那边境谁来守?国土谁来保?百姓谁来护?当年您给我讲的那些道理,您自己反而是忘了吗?”
定远侯语声沉郁:“我就恨我当初给你讲了太多道理,把你教得如此死心眼!你想守疆,你还想收复故土,但你知不知道朝中有多少人不这么想?就连……”
他停住了,再开口时,声音中尽是痛惜:“我难道愿意这样吗?可这就是朝中大势,只凭你一人之力,不过螳臂当车!你再执迷不悟若此,不知急流勇退,怕是要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父亲您说的这些,”祁知曦神色不变,还是在笑,“我都知道啊。”
“你说你知道?”定远侯皱眉问道。
“我还知道您没有说完的那句话是什么,您想说‘就连陛下也不这么想’,是不是?我也不是真的傻啊。”
定远侯看着自己这个幼子,仿佛是第一次认识他:“你既知道自己走的是一条绝路,那又何必找死?”
“因为我相信,这是对的事情,我本就应该做对的事情,”祁知曦神情认真地回答,“而对与错,是不会因为旁人怎么想而改变的,即使那个旁人是皇帝也一样。”
定远侯看着他,终于明白了,这不是天真,也不是莽撞,不过是下定了决心,所以九死不悔。他终于意识到,是他从不了解他的孩子,而祁知曦从来没有变,仍然如几十年前那个挨了他的打却不认错、愤愤摔门而出的那个孩子。
时过境迁,那个孩子的眉眼间已经看不到当初的焦躁愤懑迷茫,只剩下了近乎安然的坚定。
他的幼子已经做好准备,已经做下决定,不会再因他的阻止而改变。他无法阻拦他,一如二十余年前。
所以他只能妥协。
“我管不了你了,”定远侯疲惫地道,“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祁知曦咳嗽了一声,指了指父亲身后的书架:“那,我想要那本书,行不行?”
话题跳得太快,定远侯没反应过来,有些茫然地顺着祁知曦指的方向转过头去,然后就看到这个不孝子已经主动走过来,抽走了……
……抽走了那本他花了好大力气才寻来的古籍。
这小子向来不爱读书,学文人拿这古籍做什么?不知道的还当他多风雅呢!
就这么一愣的功夫,祁知曦已经拿着书蹿出了书房,定远侯阻止不及,只能气急败坏地大声喊:“小王八蛋你给我把书还回来!你又不读书,拿这书做什么!”
“父亲您冷静一点,骂我别带到自己啊。”祁知曦一边回答,一边头也不回地跑,“我是不读书,但父亲您也不是什么读书人,还不如把这书给我拿去送人。这书我寻了好久寻不到,刚好父亲您这里有,这不就巧了吗!”
定远侯的咆哮声越来越远,祁知曦低头翻了翻那本书,确定这的确是很多年前钟繁微和他提过的那一本古籍,就说老头子的人脉关系还是比他过硬一点的……
他正盘算着等白家的商队出发时要把这古籍一起送走,结果还没走出多远,就被人堵在了路上。
——他那同样已经年逾古稀的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叫人搬了把躺椅来,就独自一个人坐在他的必经之路上等着他。
祁知曦瞬间觉得头疼起来,他当即脚步一转:“我忽然想起来我有些事要去做今天估计都不回来吃饭了……”
“站住。”定远侯夫人语气温柔地说,“你是要我这一把老骨头再站起来追你吗?”
祁知曦不仅没停,反而脚步更加快了两分,再不抓紧时间走,只怕他母亲就又要开始……
果然,定远侯夫人捂着胸口大声地叫起痛来,声音中气十足,一听就身体健康没病没灾:“哎呦哎呦,我心口好痛,我要死了,要被这讨债来的冤孽气死了,哎呦哎呦,我这是什么命啊……”
祁知曦闭上眼,叹了口气,转身回去了。
立竿见影,药到病除,定远侯夫人立刻就不心口疼了,喜笑颜开地拉住了幼子的手:“小七啊,你看你小侄女都要出嫁了,你这个年纪了还是一个人,老了可怎么办啊。”
……所以说,他就是不太想回京,一回京不仅要面对皇帝和群臣的应酬,还要面对家里人的担忧和母亲的催婚。
“老了就老了啊,早说了,我那么多阿兄和阿姊、侄子和外甥呢,总不可能让我无家可归。”祁知曦无奈地道,“我都这个年纪了,而且常年不着家的人,就不祸害人家小姑娘了吧。”
“那还不是你自己蹉跎到了现在,但我儿子有本事有战功,长得好性格也好,年纪大点怎么啦?”定远侯夫人埋怨一般道,“再说你要是实在不愿意,也不是没有和你差不多年纪的,你看息国公家……”
眼看着母亲都已经要掰着手指给他数京中性情好的寡妇了,祁知曦只能打断她:“母亲,我没这个打算。”
定远侯夫人抬起眼睛来看他,她的眼中是毫不作伪的、真实的忧虑:“若你没有这个打算,三日前那支簪子,是给谁买的啊?”
祁知曦沉默了。
年迈的母亲拉住自己幼子的袖子,声音都抖了起来:“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是不是不能娶的人啊?”
面对这样的母亲,祁知曦也没有办法再心安理得地撒谎,于是他低声应道:“嗯,是很喜欢的人。在我心里再没有比她更好的姑娘了,所以就算她已经……我也放不下她,也不能……”
定远侯夫人倒抽了一口冷气,她似乎是有些不安、有些羞耻,却还是坚持问:“你是不是喜欢上有夫之妇了?”
祁知曦终于明白母亲为什么是这样的态度了,于是他有些哭笑不得道:“母亲,不是……”
他忽然说不下去了。
他本想说他并非母亲想象中会觊觎他人妻子的那种人,但仔细想想,到了现在,这个问题还真不能否认。
见他仿佛是心虚一般忽然没了声,定远侯夫人也就被证实了心中的猜想,痛心疾首道:“你怎么能做出这种无耻之事来?这种……这种……你!她丈夫知道了你怎么办?你也就算了,不过一桩风流轶事,她一个姑娘家又怎么办?不……就算没人知道,你这也是……你做这种事……你对得起谁?!”
祁知曦有些无力地道:“她丈夫已经去世了……”
——是真的都死了,这确实是大实话。
“若真是守寡之人,那你倒是去娶她啊?难道你还怕我会不同意?”定远侯夫人干脆站起来了,“哪家的姑娘?我明日就去替你提亲!”
祁知曦哑然。
他能怎么说?麻烦您替我去乌戎提亲?
此事真说出来只会给钟繁微带来麻烦,名节都算其次。更微妙的是他们如今的身份——和亲的公主和守边的将军,不该相识、不该有牵扯的两个人。他不想替她惹来猜忌,也不想给她添了污名,所以早决定要这段年少时的过往做永远埋藏心底的秘密。
但倘若他不想说出钟繁微的身份,很多事情就是没有办法解释的。比如为什么对方会嫁给旁人,比如为什么对方丈夫已经去世却仍不能嫁他。
他既不能实话实说钟繁微是为了国事,也不能模糊地说她是为了家事。因为倘若真的说他喜欢的人是为了家族不得不去联姻,他母亲绝对做得出要他说出哪一家然后带着他上门去骂人“卖女求荣不要脸”的事情。
……其实他也觉得皇帝卖别人的女儿求和平这事挺不要脸的。
“母亲,不是您想象的那样……”祁知曦艰难地解释,“是她自己不愿意……”
定远侯夫人有些错愕地睁大了眼睛:“你……你不仅和有夫之妇私通,你还是强迫人家的?”
她又想了一想,被自己的猜测惊得脸色都白了:“你和我说实话,你说她丈夫已经去世了,是不是你杀死的?”
祁知曦万万没想到母亲能想到这个方向去,一时被惊得失了声。而定远侯夫人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我怎么会有这样罔顾伦常草菅人命的儿子……”
“母亲!”祁知曦终于没了办法,“我告诉您能告诉的事情,您不要再具体问我她是谁,可不可以?”
定远侯夫人思索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祁知曦终于微微笑了一下:“您记不记得,十七岁的时候,我曾经问过您,倘若我未来的妻子出身平平,您会怎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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