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悠悠而过,祁知曦仍戍守边疆。
他还是会时不时地想起钟繁微,在那些闲时的白日,风声与江涛声相伴,又或者是寂静的深夜,更漏声声,明月流过窗棂,他总会回忆起曾经那些旧时光,也会想,不知道她如今过得怎么样?
月色如霜,与初见那一夜一般皎洁。祁知曦走过已经静下来的军营,又想,此时此刻的钟繁微也会见到这样的月色吗?她也会在某些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他吗?
他从少时起就不爱读书,那些古人词句中的景与情都很少能打动他,过耳却不入心。直到这许多年以后,祁知曦忽然便明白了,为什么古人爱以明月寄托思念。
因为夜里太孤寂,便更易想起故人。因为纵使远隔千里,他们抬头时所见的也是同一轮亘古不变的明月。
这或许是如今的他们唯一所共有的东西了。
祁知曦知道钟繁微并非自怨自艾之人,更别说她也答应过他,那肯定就会尽力让自己过得好。可是山水迢迢独在异乡,怎样才算好呢?
听闻草原上的盛夏酷烈,冬日又严寒,钟繁微是生在南国长在南国的人,能否适应那里的气候?听闻草原是落后蛮荒之地,总不如玉京繁华,她在那里有没有缺了什么,有没有少了衣食?有没有住不惯,有没有吃不惯?
乌戎王如何待她?乌戎人如何看她?她遇到了谁?又经了什么事?
但祁知曦永不能知晓,因为他不能探听,甚至无法将心中的思念表现出来。
他们之间从相识到告别的一切故事都是秘密,不必告诉旁人,也不能告诉旁人,纵使在心中千万遍想起,却仍然不能诉诸于口。
钟惜铃是她的亲人,晏秀是她的故友,他们能坦然地思念她,甚至能托商队带去书信和更多别的东西。而他的相思却只能秘而不宣,藏在那些缄默之中,永不为人所知。
祁知曦在深夜潜入那个商队所暂住的宅邸,将他想要带给钟繁微的东西藏进旁人寄去的器物中,再重新将封条封好,如将自己的一腔心事藏好。
这依然是无旁人知晓之事,仅有他与她知道的秘密。
他将那枚他随身戴了二十余年的护身符也藏入其中,送这样的贴身旧物其实是显得有些失礼的,他之所以不去另求一枚,既是希望这护身符能替他护得她,也是在无声地问她:我将自己戴了多年的护身之物都交到了你手上,我将自己的整颗心都剖到了你面前,你当真还要装作对我的这片心意弃如敝履吗?
祁知曦一直很清楚,钟繁微并不希望他再去牵挂她,更不希望他再去联系她。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钟繁微的言行、她所留下的那封信中的字句,都明明白白地表现出来了她的意思——她拒绝了他,也装作无意于他。从此千万里迢迢山水,既然不能相见,那就再不必思念,更不必藕断丝连。
可他从来与她同样固执,所以他偏不愿意。
——若她是真的对他无意、真的有更好的人生便也罢了,如今这般不过是不愿意拖着他,所以想要他放弃她、忘记她,去过所谓更美满的一生,他怎么可能如她所愿?
祁知曦不能强迫钟繁微改变决定,但钟繁微也不能改变祁知曦的坚持。
她可以不爱他,却不能阻拦他爱她。
纵使他从未将这话说出口过。
所以他还是会在那些岁月中想起她,还是会见了什么都想带给她,所以他也始终这样一年年地送,她不愿也不能回答他,但他原本也就不需要她的回答。
步摇、玉石、红豆绳,木雕、竹笛、糖桂花,他想送便送了,是因为这些物事让他想起她,也是在用这样的方式无声告诉她:无论你接不接受,无论你什么态度,我的心意依然与年少时一般无二,如磐石不可移。
从十六岁的月下相遇,到十七岁的恍然明悟,从二十岁的生前离分,到最终的死后重逢,三十余年,从生到死,都是如此。
祁知曦二十八岁时,第一次在京中听说了钟繁微的消息。
前任乌戎王病逝,按照乌戎的习俗,老王的王后也将作为遗产被新王继承,包括和亲而去的永宁公主。公主上书大越,称不能接受这样有违人伦的传统,请求陛下允许她带着当时随她前往乌戎的所有大越人一起回京。而她自己愿意从此长守青灯古佛,为亡夫祈福。
听说这件事被人在朝会上挑出来,并且迅速在京中传开。祁知曦猜得到这其中有晏秀的手笔,是他和钟惜铃有意推波助澜,想要以舆论迫使陛下应允。于是祁知曦也暗地里在其中加了一把火,然而他心中却始终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不出他所料,任朝堂民间闹得沸沸扬扬,皇帝还是一意孤行地回绝了钟繁微的请求,只说是入乡随俗。
已经到了花甲之年的定远侯夫人依然精神矍铄,听说这事之后也是连连摇头,因着她提起此事的时候又是家宴,在场并无外人,所以她甚至毫不顾忌地骂了皇帝两句“老而不死”“丧了良心”。
祁知曦沉默地听着,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有如火焚。
他想不顾一切地到乌戎去,带着钟繁微离开草原,可是他知道他不能。
若天下太平,若他只是个成日在玉京中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或许没人会关注他做些什么,那他想走自然可以走,不管是乌戎还是别的地方,他哪里不能去?
可他是守边的将军,而边境的烽火年年不熄,所以他不能擅离职守,回京不过述职,他还是得回到边疆去。
所以他只能托旁人替他去。
他在自己的老朋友中挑了一圈,最终挑中了宋阳。
宋阳年幼时体弱多病,有个道士说是他压不住名字里的“阳”字,给他起了个同音却有水意的“洋”字做乳名对冲后才总算顺顺利利地长大了。但毕竟小时候的事情给他家里留下了不小的阴影,他本身家世也不差,又是家中独子,全家都宠着护着,不求他上进也不求他建功立业,最后就被塞在祁知曦手下混日子。祁知曦不能随意离开军中,宋阳却是一年不回来都不会出事的。
毕竟是多年老友,祁知曦对宋阳的品行心中有数,知道他看着不怎么正经,但是人品过硬嘴也够严。何况宋阳这人姐姐妹妹多,自小便懂姑娘家心思,祁知曦把他拎出来,多少也存了些希望他替他劝慰钟繁微一二的意思。
但既然指望宋阳跑这一趟,就不得不将某些事对他说清楚了。
这也是第一次有旁人听到赵七与双卿的故事。
宋阳听完他的请托,神情非常奇异:“十几岁那会儿我们确实见过你带着个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姑娘逛夜市,结果后来就没了消息了,我们还猜了好一阵是怎么回事,有人猜是你始乱终弃了,不过我觉得你不是这种人所以猜了是你被始乱终弃了……咳,那便是这位永宁公主吗?”
祁知曦一怔。
“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姑娘?”
“衣裙首饰都是好东西,又是那样的气度仪态,这很容易就能看出来吧,”宋阳睨了他一眼,“又不是人人都像你,判断家境只会看人家戴了多少首饰,戴的金簪金钗金链多就是富贵,戴得少就是清贫,有时候说不定人家一根素簪顶几十根足金发钗的价钱呢!”
他确实是看不出来的。
若他有宋阳那样的眼力,一眼就能看出钟繁微的模样不可能是什么王府侍女,他们的故事又会变成什么样呢?
但无论如何,过去的岁月已经成了定局,更重要的还是眼前的事。
“确实是她。”祁知曦点了点头,“麻烦你了。”
“年少那会儿所有人都觉得你不解风情,结果真没看出来,你还是个情种啊……”宋阳啧啧了两声,“我办事你放心,肯定好好地把人给你带回来。”
祁知曦又强调了一下:“若她愿意,你便带她回来,若她不愿意……就不用逼她了。”
宋阳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看起来是没想过钟繁微会拒绝这种可能:“你们既是两情相悦,乌戎又不是什么好地方,她难道还会不愿意回来吗?为什么?”
“我不知道,或许她会愿意,或许她有别的选择,”祁知曦说,“但我不能擅自替她做决定,所以全看她自己的意思。”
宋阳仿佛明悟了什么,若有所思的样子,最终点了点头,应下了。
年关刚过,宋阳便动身启程前往草原,等他回来时,已经是又一个冬日了。
他携着风雪踏进祁知曦家门,满脸都是叹为观止的神情:“这一趟我可着实开了眼界,你那位公主真是……”
祁知曦见他是独身而来,便知钟繁微并未答应回来;但看他神情轻松,也猜得到她如今的情况不错:“怎么了?”
宋阳倒也没卖关子,先把最重要的事情说了:“她没说要回来,留在乌戎做了太后,如今可是万人之上,估计不会再出什么问题了。”
祁知曦一时之间心情复杂,惆怅有之,欣慰有之,释然也有之,但他还是分神关心了一下老朋友:“那你这态度是怎么回事?”
宋阳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幽幽道:“其实我一见到她,就知道她是那种心智坚定、我劝不动的人,所以也就没对她多说什么。但后来发生的事情还是出乎了我的意料,我也是真的没想到。这位照你说温柔端庄好脾气的公主殿下……她亲手把乌戎之前的那位新王,也就是她的新丈夫杀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血次呼啦吓死个人的,你知不知道?”
祁知曦睁大了眼睛。
他知道钟繁微不是那种经不得事的柔弱闺阁女子,若说她敢杀人,他其实并不觉得有什么好惊讶的;但她往日确实也不是爱与人起冲突的激烈性子,凡事总多退让,会被逼到这一步……
“乌戎的新王做了什么?”他冷声问。
听出祁知曦声音里甚至带怒气和杀意,仿佛要不是之前那位乌戎王不能死两次他几乎要去再杀他一遍,宋阳嘴角抽了抽:“不是,现在的情况是永宁公主把乌戎王杀了,你第一反应却是这个?”
祁知曦都懒得答。
宋阳叹了口气,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他好:“你还真猜对了,乌戎之前的那个新王确实不是个好东西,不过你家永宁公主也实在是了不起,走走走温一壶好酒来我们进去慢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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