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秀陪着钟惜铃在宫门前跪了许久,终于等到皇帝愿意见他们。这之前他们都跪了几个时辰了,钟惜铃跪得更久些,体质也差一些,差点没能站起来,最后还是晏秀搀着她进的宫。
宫门前虽然不如市廛热闹,但毕竟也不是什么荒无人烟的地方。路过的人都能清楚地看到,也有和晏秀关系好一些的人上前去,或是想劝他们不要再做这样的事情,或是单纯想问问发生了什么。然而向来有君子风度的晏秀这次却格外固执,只说是夫妻一体,既然妻子想这么做,他不能劝她,就在这里陪她一起。而这位同样从没听说过有什么出格名声的、出身宗室的晏夫人则只安安静静端端正正地跪着,坚持要面见皇帝,除此之外一个字都不说。
所以京中虽没什么人知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但“户部尚书携妻跪宫门要见皇帝”这个消息还是很快地传开了。
定远侯夫人听说此事的时候,正在自己的院子中逗孙子孙女玩,她听到的消息比旁人稍微要多一点,多出来的部分其实和晏秀钟惜铃没什么关系,而是关于她那个小儿子的。
据说祁知曦见完皇帝离开宫中时正好看见那位晏夫人,还叫人去告诉了晏秀一声,然后他就等在那里直到晏秀亲自赶来,才终于忧心忡忡地离开。
定远侯夫人不禁庆幸了一下自己的先见之明,她一看来人神情古怪就把旁人都遣走了,总算没让第三个人听到这件事。
但这还不是根本问题,她忧愁地看着自己庭院里已经开败了的花,觉得手中的茶都不香了。
听起来这事不过是祁知曦走过路过日行一善,但是只要了解祁知曦的为人,就会发现这事实在古怪。
首先祁知曦一个常年不在京中估计连朝中人都认不全的人,更不会认识几个官员女眷,他到底是怎么一见就知道对方是晏秀的夫人的?晏秀寒门出身,这位晏夫人则是乐阳王府的女儿,两边都和祁知曦没交集,看起来完全不搭边。偏偏这样不搭边的两个人不知道为什么居然认识,这本身就已经很可疑了。
其次他通知完居然也没立刻就走,而是在那里一直等到了晏秀赶来,结合后面神情忧心的描述,这是不是关心过头了?
定远侯夫人为着这小儿子的婚事也算挂心不少年了,几年前祁知曦算是开诚布公地和她谈了谈,说自己年少时机缘巧合认识过一个姑娘,并且对她情根深种,虽然后来阴差阳错姑娘另嫁他人,但他自己却没办法放下,所以并不打算另外娶妻。
当然他当时还含含糊糊说过什么那姑娘的丈夫已经去世了,但又因为某些说不清的原因不能嫁他。定远侯夫人虽然最终没有刨根问底,但还是觉得这其中哪里有些问题。
祁知曦年少时不知道什么时候认识的姑娘,和他不知道为什么认识的晏夫人,实在是让人很难不把这事情联想到一起去,再想一想她自己曾经有过的那些荒唐猜想……
定远侯夫人想了半天,想到茶水都凉了,最终眼一闭,决定当做没这事。
——就算真的是她所猜测的那样,起码祁知曦只是想想,没真做什么。看见晏夫人在跪宫门他也就是叫人去和晏秀说了一声,好歹没做出自己去陪着人家跪这种离谱事。这么看来他还是有分寸的,就让他想着吧。儿孙自有儿孙福,她管不了了。
定远侯夫人本以为事情到这里就和他们家没关系了,结果不久后新的消息传出,直把她给震傻了。
没几日后,皇帝下旨,说是二十六年前永宁公主和亲乌戎,如今公主年高病重,上书言称思念故土,乞求叶落归根葬于玉京。皇帝十分同情,于是决定派遣使节去迎公主遗骨回大越,而这派去的出使队伍中为首的便是晏秀。
京中的达官显贵们这才终于从久远的回忆中记起来,那位和亲的公主也是乐阳王府的女儿,算起来便是晏夫人一母同胞的姐姐。再结合“其实永宁公主早已上书请求回京多次只不过皇帝一直留中不发”的传言,许多人也就恍然大悟之前的跪宫门是怎么回事了。
到此为止,事情都还算正常,京中人最多不过为这位早已没有多少人有印象的公主唏嘘几声,但这旨意的后半截就显得十分奇怪了。
晏秀出使乌戎便出使乌戎,派一支禁军护卫也就是了,往年那些使节待遇也差不多就这样。然而这一次皇帝偏偏绕过了禁军,直接把任务指给了常年驻守狄燕边境、不过刚巧回京来述职的祁知曦。
这一下可真是满堂哗然,就连晏秀自己也惊讶极了,赶紧推辞,却被皇帝一句“爱卿为朕肱股,今亲赴险地,朕岂不忧心”给打了回去。
满朝堂的疑惑不解中,只有祁知曦抬起头,对上皇帝平静的目光时,猜到了这是怎么回事。
皇帝终于是拿起了那把天子之剑,要对着他落下了。
他坚持在边境守了近三十年,守到边境只知祁昭而不知皇帝、守到这支军队唯他的命令是从、守到皇帝发现他已经无法彻底控制住这支边军。
尽管他的军队还不至于愿意听他的命令反过来刀锋指向玉京,但在边境,祁知曦的声望已经隐隐高过了皇权,双方命令冲突时,那些兵卒也更愿意听从祁知曦的指挥。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任由皇帝隔着那么远来指挥,或者是任由两种冲突的命令同时在军中传递,那不是和开玩笑一样吗?
对于祁知曦来说,他必须彻底掌握军队,才能如臂使指地控制他们打赢每一仗,上了战场,除了他的命令之外,谁的话都不能起效;而对于皇帝来说,这就是边境军队几乎成了祁知曦的私军,不受他控制的军队难道还能叫做大越的军队吗?
皇帝做不出舍弃这支军队的事情,祁知曦也不愿意主动交出兵权,那就必须处理掉祁知曦。
可是元和年间的老将已经去世得差不多,朝中也没有新的将帅之才,自岳戈死后,再也没有一个人在军中的声望能与祁知曦抗衡一二,再也没有一个人能够从他手上轻易拿走兵权。派人前往军中是很容易的,但只要祁知曦还活着,要军队服从这个新来的人却是难上加难——兵卒总还是会更愿意去相信祁知曦。
从那一刻起,皇帝的杀心便已经起来了,他总要找一个机会,找一个说得过去的借口。
这就是他找到的那个机会。
永宁公主葬在何处对皇帝没有什么影响,他只是要借着这个机会将祁知曦调离军队也调离玉京,然后趁机杀了他,解决这个心腹大患。
或许会有人看出来这件事太过巧合而古怪,但皇帝也只要有个能应付过去的理由就行了。
他能拒绝吗?他能避开吗?
他想拒绝吗?他想避开吗?
若死亡不可避免,这也算是他有所选择、能够接受的结局吧。
祁知曦笑了一笑,在所有人之前领了旨意。
京中的消息向来传得很快,定远侯府不久后便知道了这一切。
定远侯什么反应都没有,就如他几年前说的那样,他管不了自己这个儿子,那便随他去吧。生也好,死也罢,都只是他自己的选择。
而定远侯夫人并不清楚这道旨意中的杀机,她只是直觉般觉得有哪里不对。
她忧心道:“小七,这事真的不能拒绝吗?”
见祁知曦一时没有回答,她便继续往下说:“我这几日一直心惊肉跳,夜间也常做噩梦,梦见你一去就再没有回来……虽然说这种怪力乱神的事情不一定靠得住,但是宁可信其有啊。你就不能把这件事推了吗?非得是你去吗?”
祁知曦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决定实话实说:“这件事或许可以推掉,但我若去了,必定是不能活着回来的。”
“为什么?”定远侯夫人怔怔地看着他。
“出使乌戎这件事本身其实是没有什么危险的,”祁知曦轻声道,“危险的是打了这么多年仗,却还不肯放下兵权。我握了兵权太久,皇上容不下我了。是因为这样,所以我出使乌戎才会危险。可也同样是因为如此,就算我不去乌戎,也是一样危险的。”
定远侯夫人的眼泪扑簌簌落下来:“所以你父亲之前说的话是这个意思……你既然知道……你父亲既然也知道……你为什么……”
祁知曦笑道:“我若是放了兵权,谁会接过这个责任呢?我若是回了京城,谁又来保护边关呢?”
“那这次的事……你避一避啊……避一避……说不定就能有转机呢?”定远侯夫人逐渐哽咽不成字句,“他想要你死,你就这样……就这样认了?”
“说不定会有转机,也说不定祸及全家。所以我是不能避的,何况,如果注定要死,这样的死法,也算是能让我觉得安慰了。”
“去完成你心上人的愿望,去保护你心上人的夫君?”定远侯夫人恶狠狠抹了一把眼泪,瞪着他,“我可真是生了个圣人儿子!”
祁知曦愣了一下,然后才理清楚了其中的逻辑,他哭笑不得道:“母亲,你这又是误会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心悦的人又不是晏夫人……”
“你说不是就不是吧,反正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觉得死前去一趟乌戎就心满意足了。”定远侯夫人努力维持着自己声音的平静,尽量让自己的话听起来冷淡些。
“……是永宁公主啊,”祁知曦叹了口气,说道,“我的心上人,不是晏夫人,而是她的姐姐啊。”
“你……”定远侯夫人猛地抬头,怔怔地盯着自己的儿子,那些曾经想不明白的问题答案忽然就出现在了眼前。
祁知曦说:“不过我认识她的时候,她还只是钟繁微,还不是什么公主。我们二十六年没见了,死前能再去见她一面,我确实是很高兴的。”
“母亲,”他说道,“我这一生都在卫国戍边,就让我任性这一次吧。”
定远侯夫人退了一步,眼中尽是悲伤:“你都说到这里了,难道我还能拦你吗?”
祁知曦终于笑了笑:“我从小就给您和父亲添了许多麻烦,长大后也不能尽孝,从来都不是一个好儿子。也请您和父亲……不要再思念我这不孝子了。”
定远侯夫人像是再也不想说什么,大步走了出去,却在出门时又停住了脚步,扶着门沉默地站了一会儿,才缓缓说:“其实有时候我会觉得,你并不是我的孩子。但你在我眼前长到这么大,我总是……总是……”
她回过头来,含着泪笑道:“其实你一直都做得很好,一直都是我的骄傲。所以现在……不必担心我们,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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