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小说 > 科幻小说 > 距离亡国五千天 > 第67章 为王

蓝天高邈,绿草茵茵,毡帐错落散在萨日塔草原上,以乌戎的王帐为中心蔓延开去。

        这里总会有一代代的婴儿出生长大,他们生在了一个好时候,草原已经被统一,他们都生活在乌戎王的统治下,被伟大的乌戎圣母乌兰卓娅的光辉所庇护着。

        数百年来,草原上不曾有过这样祥和安宁的时候,再没有那么多人在部族征伐中一去不回,再没有那么多人在寒冷冬天冻饿而死。

        而对于某些草原上的人来说,他们比旁人还要更感激乌兰卓娅一些。因为他们的祖辈曾是受人奴役、被随手杀死也无人会在意的奴隶,奴隶的子孙亦是奴隶,他们本也该和无数他们的先人一样,麻木而安静地活、麻木而安静地死,如草原上的牛羊,没有任何私产,连性命都不属于自己。

        是乌兰卓娅废除了这样的制度,从此草原上再没有奴隶存在,于是他们终于能够和其他所有人一样活下去。

        ——我们都是萨日塔草原上的人,都是穆卓娅的儿女,所以我们当然可以和旁人一样地活,这是我们生来便有的权利。

        曾经的奴隶们慢慢将这句话记在了心里,并且一代一代传了下来。他们有了自己的牛羊和自己的毡帐,然后虔诚地在里面供奉上为乌兰卓娅而立的长生牌位。

        草原上没有自己的文字,这些人也几乎不会大越的文字,所以那牌位上往往画着一只歪歪扭扭的鸟,身上有弯曲的线条——那些线条象征着火焰,整个图案便象征太阳神鸟。那是乌兰卓娅的图腾,几十年间,太阳神鸟旗帜所过之处敌人尽皆披靡。

        而还有一些毡帐中,会同时供奉另一个长生牌位。那上面没有任何文字或图案,只是一片空白,像是一个禁忌。

        那往往是家中的老祖母所留下的东西,听说她们曾经是近身侍奉乌戎王的女奴,后来又替圣母乌兰卓娅做事、成为当时还不叫这个名字的乌兰卓娅的心腹,那可真是波澜起伏的人生,是几十年后都可以对自己的小孙子讲起来的传奇故事。

        有好奇的小孙子问自己的祖母:“那块空白的长生牌是给谁的呀?”

        “是祖母年轻时候的一位老朋友,她是一个十分勇敢而美丽的姑娘,”老祖母笑起来,面容上的褶皱一层又一层,堆叠着时光和智慧的痕迹,“哎呀,好多年没听到她的消息了。”

        “那为什么不刻点东西呢?”孩童似懂非懂,“这样她怎么知道是给她供的呀?”

        “不能提呀,不能提呀,这可是一个很久以前的秘密了……”

        当然,草原上的人也有千千万万,也不是没有不喜欢甚至仇恨乌兰卓娅的人,他们回忆起当年自己祖上可以随便使唤奴隶的风光时、怀念起曾经的权势和财富时、或者是想到那些年死在乌兰卓娅手上的人流出的血时,便会恨恨地骂她是邪恶又残忍的妖妇,必是最狡诈、最凶狠的恶狼投成了人身,当初的乌戎王糊涂啊,竟被这没有心肝的恶人迷惑,以至于被她害死不说,如今整个草原上的所有人都只能在她手上苟且偷生!

        ……不管怎么恨,这些人对自己的生命总还是在乎的,于是便只能将这些怨愤之语藏起来,不然要是引了那支擎着太阳神鸟旗的军队来可怎么办?这不能怪他们害怕,因为乌兰卓娅就是这样一个仿佛有一千只眼、一千只耳、什么事都瞒不过她、偏偏又睚眦必报凶狠暴虐的人!

        于是他们只能暗暗在心中祈祷:伟大的穆卓娅啊,您到底什么时候才把这个人召唤走,使她前往永恒的死亡啊!到那一天,草原上的所有人都会如释重负、欢呼雀跃的!

        他们就这样等了一年又一年,等到乌戎王换了一个又一个,等到自己老去死去,等到子孙也老去死去,乌兰卓娅依然好好地活着,能吃能睡,精神矍铄,依然将乌戎王作为她的傀儡,用她的严厉手段统治着萨日塔草原。

        心怀仇恨的人大多在这几十年间死去了,他们的子孙有的传承了这恨意,有的却并不理解父辈的悲愤,但这一切都无关紧要,乌兰卓娅的目光不曾落在他们身上。

        九曲的萨因大河流淌过草原,牧人赶着牛羊行走过亘古的草场,风吹过,将牧女的歌声远远送来,那歌声清脆又嘹亮,胜过草原上鸟类的啼鸣——

        “我的家是美丽的萨日塔草原,曾经有月亮的女神走过其间。穆卓娅如今到了哪一处天边,有没有和她心中人再见团圆?

        “我的家是丰饶的萨日塔草原,如今有太阳的女儿降临其间。乌兰卓娅的赤鸟旗灼灼欲燃,她的光辉煌煌明亮永不黯淡……”

        乌兰卓娅做了太多年的草原之主,于是渐渐的人们都习惯了她的统治,而没有去计算她的年龄。她如今几岁了?六十岁,八十岁,还是一百岁?她是太阳的女儿,那自然会与日月同寿,一百岁还是二十岁,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是她终究还是凡人,终究还是会有老去和死亡。

        乌兰卓娅已经七十四岁,连她的曾孙女都已经是大姑娘,她也终于到了会生病到起不来的时候。

        草原上的人们还没有意识到乌兰卓娅的衰老,依然在传唱着太阳的女儿的歌谣。歌声在草原上传开,传到远方去;有年老的妇人从远方而来,来见乌兰卓娅。

        年轻的乌戎人将老妇人拦在了乌兰卓娅的毡帐之外,问道:“你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

        老妇人没有急着回答,而是抬头看了看年轻人身后的金色毡帐,那毡帐看起来比一旁的乌戎王帐更加华贵,上面绘满了色彩绚丽的图案,最显眼的位置是一只浑身缠绕着火焰的赤色神鸟,仿佛展翅欲飞的模样。

        她笑眯眯地说:“我从很远的地方来,来见乌兰卓娅最后一面。”

        她也已经很老了,怎么也是能做人祖母的年纪,可她眼睛里依然带着光芒,这般一笑,竟然还是显得甜极了。

        然而听到这样的一句话,乌戎的年轻人却是怒目而视:“哪里来的无知老妇!竟敢诅咒乌兰卓娅!”

        “年轻人,不要这么大的火气啊。我怎么就诅咒她了?你看我都这个年纪了,说不定明天就要去见穆卓娅啦,难道还能再见她几次吗?”老妇人半点不恼,依然笑眯眯的,“帮我传个话吧,就告诉乌兰卓娅,我的名字叫做安塔希,故人大老远来了,她总不能将我拒之门外吧?”

        过去了太多年了,都没有人记得这个曾经被乌戎通缉的名字。年轻的乌戎人只是半信半疑地看了这个貌似普通的老人一眼,最终还是去回禀乌兰卓娅了。

        在乌戎人们狐疑、困惑、诧异等等情绪五味杂陈的目光中,这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老妇人慢悠悠地被请进了乌兰卓娅的毡帐里。

        毡帐里并没有点多少灯烛,所以光线便显得昏暗,浓郁的冷香缭绕在室内,让人想起什么华美却冰冷的宝物。

        乌兰卓娅半倚在榻上,雪白的长发披散下来,她看起来确实病得厉害,苍白又瘦削,然而眼神却依然是清醒的。

        与许多年前一般无二。

        安塔希笑道:“海音王后,您老了呀。”

        “好多年没有人这样叫我了,”乌兰卓娅说,“你不也老了吗?”

        “是啊,您与我都不年轻了,所以我来见您最后一面,来送您最后一程。”安塔希说。

        乌兰卓娅撩起眼角,横了安塔希一眼,这样的眼波流转间,竟又显出几分年轻时的明艳风华来:“连这种话都敢对我说,不怕被我叫人把你拖出去杀了吗?”

        “我好歹也是您为数不多还活着的故人啦,这点面子应当还是有的。何况,您难道是忌讳死亡的人吗?”

        “你说得对,我曾经的故人,几乎都已经死去了。”乌兰卓娅说,“其中的大部分,又都是我亲手杀死。”

        “您说这些,难道是想说您后悔了吗?您可不是会后悔的人,那为什么还要说这些呢?不过您看,我们年轻时候认识的人确实都已经不在了,只剩下您与我还活着,所以我来见您啦。”

        乌兰卓娅幽幽地笑了:“我命不久矣,既是故人,那不如你陪我一起走?”

        “您当初将手递给我时,说是给我自由。如今您要将这自由收回去了吗?”安塔希反问道。

        于是乌兰卓娅的神情淡下来,却显得情绪更真实了几分:“当初我给了你选择的自由,但我一直以为你会回来。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了不甘心的火焰,我以为,你是与我相类的同路人。”

        “我与您确实有一些相似,但却并不完全一样,”安塔希想了想,说,“我们都有一颗不甘屈服的心,区别在于,您想要至高无上的权势,而我只想要自由。”

        她嫣然一笑:“萨日塔草原如此美丽,天地如此浩渺而广大,我好不容易得了自由,又怎么甘心再将自己禁锢在方寸之间?海音王后,权势于我并不重要,不值得我为它停留啊。”

        “那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呢?”乌兰卓娅问。

        安塔希坦然地回答:“我始终做我想做的事,过我喜欢的生活,遇见我爱的人,去看我想看的风景,这样的一生,我就已经很满意啦。”

        “是吗?听起来确实很好。”

        “对我来说很好,但这不会是您的追求,”安塔希又笑起来,“我在草原上的每一个角落都能听到您的名字,这也是您很满意的一生吧?”

        乌兰卓娅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思考斟酌这个问题:“有时候,我会觉得有些孤独。这条路太长了,故人都走到了别的地方去,再也没有我的同路人。”

        安塔希静静地听着,她知道此时的乌兰卓娅不需要她的安慰。

        “你还记得,那个中原来的公主吗?”

        “我记得她,但是她已经去世许多年了吧?”安塔希叹息一般道,“她是个好性子的人呢,太可惜了。”

        “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梦见她对我说,在很久以前,中原的王的自称,就是‘孤’和‘寡人’。因为至高之位,本来就是孤家寡人。”乌兰卓娅仿佛是陷入回忆中,声音都显得缥缈,“那个梦里,她倒是与我同行了许多年。”

        “听起来是一个很有趣的梦。”安塔希想了想,如此说。

        乌兰卓娅笑了笑,眼神又清明起来:“我醒来后回忆这个梦,也觉得很有趣。她说得也没错,至高之位,本就是孤家寡人,我虽没有同路人,却也觉得没有什么好遗憾的。”

        “我与您也并非同路,但是可以给您讲讲我那条路上的风景。”安塔希问,“您想听吗?”

        见乌兰卓娅点了头,安塔希抿唇一笑,想了想,开始一一讲述自己这许多年间的见闻。

        这位乌戎的圣母确实是年岁已高又病了许久,精神已不如早年好,这般聊着聊着,竟也渐渐升起了困意,在最后有印象的记忆中,她低声道:“那些……死在我手上的故人……大概我很快就要见到他们了吧。”

        安塔希柔声问道:“您见到他们,又想做什么呢?”

        乌兰卓娅,或者说海音诃安慢慢地想——

        再见故人,是一件值得饮酒以贺的喜事。再之后或许还是要将恩怨理理清楚,她是不后悔也不歉疚的,所以最终大概还是会回到刀剑相向的老路上。

        那就再战一场吧,而她永不会败。

        不管重来多少次,不管生前还是死后,她都会选择走上那条孤家寡人的道路,要去做最高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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