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繁微觉得自己仿佛漂浮在云端。
面前是白茫茫的一片,不是空荡的白,而是如絮如雾,遮掩住其中人的目光,放眼四望,见不到不同的风景。
她脚下踩的也像是云絮,轻飘飘的,落不到实地上。
远远的有各种各样的声音传来,或许是因为声音小,又或许是因为实在太远了,所以都听不清晰,像是许多人在窃窃私语,无数这样的声音混杂着,于是越发难以分辨。
钟繁微停下了脚步,蹙着眉凝神去听,想起码听出其中哪一句话。
全神贯注之下,她听见了——
“国难当头,何须吝身?金银俗物,何妨舍之?”
分辨明白这句话含义的那一刻,钟繁微像是被一根系在心上的丝线重重一扯,于是便从云端摔落。
身体一沉,神志一清,她已经落在了实处。
与之前闭眼睁眼就到了元和年间京郊的情况不同,这一次钟繁微对如何来到这个地方的过程倒是有些印象。
但上一次她一睁眼就能立刻神志清明地观察四周和钟惜铃套话,这一次却感觉昏沉得厉害。
钟繁微艰难地睁开了眼,发现自己躺在什么地方。
夜色正深,室内一片昏暗,只能依稀看清房屋低矮。屋外风雨交加,风声似鬼哭狼嚎,雨声则如万马奔腾。
在这种恶劣的天气,有一处房屋能够避雨是非常幸运的事,若是能点起炭火,煮一壶茶,那简直可以称为惬意了。
……但那起码得是一间能够遮风挡雨的房屋,绝不包括眼下这间。
屋顶墙壁都是年久失修,屋外刮大风,屋内刮小风;屋外下大雨,屋内下小雨。
雨水淅淅沥沥落在裹在钟繁微身上的破布上,本就没有什么保暖效果的布料更是冷得像冰,她这才感觉到自己在发抖,每一寸皮肤都是冰凉的。
但又仿佛有火在身体里烧,身上便忽冷忽热的,几乎要分不清冰冷和灼热的区别。
头疼欲裂、浑身乏力、疼痛感一阵又一阵地泛上来、昏昏沉沉连思考都困难。
钟繁微痛苦地抬手抱住了头蜷缩起来,脑子好像被搅成一团糊,思绪乱得厉害,以至于似乎过了许久,她才终于明白过来这一次与上一次的区别到底是为什么。
那些昏沉、浑噩、痛苦,和入梦的影响无关,纯粹只是因为她如今这具身体此刻正发着高烧而已。
或许还不止。
黑夜里难以视物,钟繁微摸索过自己手臂面颊,估摸着这大概也就和她现实中的年纪差不多,但是那几乎只是骨头上绷着一层皮的触感,结合着腹中近乎疼痛的灼热感……那是极度的饥饿。
在京郊的第一个冬天她也曾经挨过饿,因为庄中储备的食物不足,她与钟惜铃的每一餐都只能分到不多的一点,就只能这么半饱着躺在塌上,靠着少动或者不动来减慢饥饿的速度,捱过一天又一天。
但与此时此刻比起来,那个冬天甚至不能叫挨饿!庄姨娘毕竟给她们提供了饭食,少是少了点,但只要不怎样消耗的话,总还能保证腹中有些什么地等到下一餐饭,难受是难受,还不至于十分痛苦。
而此刻身边没有一个好心的庄姨娘,没有梅染,没有母后皇兄,没有采菽采苓……
钟繁微拼命挣扎着喘一口气,努力提高了声音:“有没有……人……救……”
不过寥寥几个字便岔了气,她无法自控地咳嗽起来,仿佛要把心肺都咳出来。
然而还是只有风声雨声,没有任何人回应她。
钟繁微本以为自己也算经过事、有见识,无论是勾心斗角还是动刀动枪都有一点心得,比起第一次的猝不及防,这第二次入梦之前也已经做足了准备,不管什么样的情况都能应付得了。到此刻她终于意识到,还是会有情况超出她的预料的。
她最后想,该不会这次什么都做不成,就要死在入梦第一天了吧?
这也太荒唐了。
她的思绪终于又一次沉入了空无一物的黑暗中,远离了寒冷、饥饿和痛苦。
钟繁微是被人晃醒的。
有什么人在她耳边喋喋不休,从梦里说到梦外,她的神志渐渐聚拢来,听见那人说的是:“公主!公主!”
眼睛都没有睁开,钟繁微心下已是一沉。
难道是真的回去了?
但是身上的痛苦并没有减轻,而这人的声音也是陌生的,不像梅染,也不像她以往所认识的任何人。
钟繁微彻底醒了过来,她努力仰头望过去,外头天已经亮了,屋内光线仍是昏暗,夜雨停了,冷风也还在吹进来。屋顶极低,压得人心生烦闷之感,房屋又小又狭窄,地面在雨后一片泥泞,上面有些什么东西很不能细想,钟繁微甚至亲眼看到有虫子老鼠正明目张胆地满地爬。屋顶是用茅草铺成的,此时此刻依然在淅淅沥沥滴着水。
这房屋不分什么内外间,一眼就能看到全貌,所以可以看到歪歪扭扭的门和两扇窗也是破烂的,勉勉强强挡在了那里,却几乎可以透过木料上的裂缝看清外面的景色,没有锁这种东西,看起来随便谁都可以随手推开,根本没有防备贼人的效果。
不过这屋子大概也并不需要防备什么贼人,因为屋内同样是家徒四壁、一贫如洗,环视一周,整间屋子里只有两张床、一个灶、两个缸,床上铺了稻草,床头放了几件同样破旧的衣服,灶旁摆着几个磕破了边沿的碗,缸上盖了盖子,看不见里面装了什么,旁边则随便堆着点木头,大概是用来烧火的。
每一个角落、每一个细节都在无声地说着同一个事实:这户人家已经穷得超出了钟繁微这么多年来所有的想象力。
她这才去关注身边人。
那是个年岁已高的老妇人,正用那双枯瘦而粗糙的手抓着她的手腕。老妇人穿得还算干净整齐,但却是补丁叠补丁,那衣服褪了色又多有磨损,显然也是穷人家的打扮。她的脸上尽是纵横的沟壑,苍老又疲惫,此刻正悲伤地看着她,小声地唤她:“公主?”
钟繁微又忍着头疼四下里看了看。
这破地方?公主?哪家公主混到这地步了?
她不知道自己如今的身份,也不知道面前这老妇人是谁,于是她只能沉默着不说话,想看面前这老妇人能不能再说出点什么来。
老妇人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焦虑又不安地小声道:“怎么这么烫呀……这可怎么办……”
钟繁微不吭声。
生了病最好是找个大夫看一看,再吃点药。虽然她以前在乌戎闲着没事的时候也看过不少医书,按理来说她自己给自己开个药也勉强可以。但是她以前看的那些医书里会用到的药材都不便宜,而如今这条件,那肯定是吃不起的。
或者再极端点想想,就看如今这屋子里的情况,别说好药了,最便宜的药都不见得能买到,她可能得纯靠自己的身体扛过去。
钟繁微随手给自己把了个脉,出乎她的预料,不考虑此刻的高烧,这身体居然还算是不错的,虽说几乎没有什么肉,但也还没到长年累月饿出病来的程度。看这状况,以往应当还是有点东西吃的……吃饱没什么可能,也就是不至于到在慢慢饿死的状态。
见她始终不说话,老妇人焦虑地走了两步,一咬牙把她抱了起来:“公主不怕啊,我们去看大夫,放心,不会让人发现的!”
钟繁微的脸被她按在自己脖颈处,像是真的很怕被人看见她的模样,匆匆就往外走。
她没有挣扎的力气,也没有打算挣扎,只是在心中思索着现在的情况,难不成自己如今的身份真的是什么落难避祸的公主?
但就算是这样,身边要留的也不会是这么个老到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人啊!这个年纪的老人,按理来说早该出宫养老了,公主身边的侍女呢?就算公主年纪小,那也该是生母身边挑人照顾,怎么都不该只有一个这样的老人啊?
钟繁微一边这样想,一边安安静静地把脸埋着,那老人还在急匆匆地走,身边一片人声,邻里口角、闲话家常,这些人口中聊的大多是些附近的物价和身边的小事,非常标准的市井风格。
忽然一道又响又亮的声音在一旁炸开:“哎呀!卢二嫂!你家阿婆又把钟家的小女儿偷出来啦!”
四周瞬间一片哗然,钟繁微甚至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说的是她和那个老妇人。
老人抱着她开始跑了起来,身侧身后一片大呼小叫声,似乎是有不少人想拦住他们,却都没有成功。
老人家年纪不小体力不错,一边左闪右避,一边不忘记小声对她说话:“那些人又追上来了,我拦着他们,您快跑!快跑!别让人看到您的脸!别让人知道您是谁!躲起来!活下去!”
钟繁微下意识抬了抬头。
她不太理解,怎么忽然就到了这个地步了,有这么严重吗?怎么看追在后面的都只是一些普通的市井妇人啊?
老人把钟繁微往地上一放,重重地推了她一把,钟繁微一个踉跄,本就头痛得厉害,这一下根本站不稳,直接摔倒了。
头晕眼花中,有人把她扶起来,小声嘀咕着:“还生着病呢,这造的什么孽哟……”
老妇人似乎是向另一边跑了,因为混乱声响也渐渐远去了,钟繁微忽然听见另一个仿佛濒临崩溃的妇人声音:“阿婆!你又干了什么?”
……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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