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0日，谷雨。
老话说，“谷雨下雨，三天后仍有大雨。”
果然，这场雨足足下了四天。
最后一天，是4月23日。
像是要将剩下那点雨在这十几个小时里全下完一样，从凌晨开始，雨势突然增大，接连几天倒下的水阻挠了许多人的生计，人们纷纷祈祷着这场雨能赶快过去。
到了该上学的时间，外面雨势仍旧不减。
沈绾柚吃完早饭和程安道别，把书包背在身前，拎了把大伞出门。
因着天气恶劣，贺辰在家长群发通知说大家可以晚点到，务必注意安全。
离开庇护的房间，人类才是真正感受到了这场自然带来的威胁。
灰暗的天空压抑得人快要喘不过气来，乌云密布，街区的景象变成了样式各异的色块，潮水一样拥挤，每个人的脸都隐藏在宽大的伞檐下，看不真切。
原本五分钟的路程，沈绾柚愣是走了十五分钟才到。
教室里只稀稀拉拉坐着几个人，沈绾柚将不停往下滴水的伞放在后面靠墙的位置，看来她来得还算是早的。
让她意外的是，贺行居然坐在座位上。
她敲敲他桌子：“你怎么来这么早？”
贺行正背诵古文，闻言伸手做了个“stop”的手势，等他把那一段背完后才开口说话：“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老神在在的。
沈绾柚对此表示不屑，白了他一眼。
贺行倒不以为然，下巴微抬，反驳道：“这不就吃到虫了吗？”
他含笑的眸落在她身上，沈绾柚正在用纸巾擦拭脸上的雨水，见状把手里的湿纸巾团了团，佯装要扔他，“我看你是又想写试卷了。”
贺行身体随着她的动作往后撤：“写试卷好啊，贺子说了，好好学习才能抱得美人归。”
沈绾柚：“……”她不跟没脑子的人讲话。
贺行双肘压在桌子上，表情玩味：“你不问问我贺子是谁吗？”
对面的人乖乖巧巧的微笑，嘴角的弧度比服务生都来得标准：“是您儿子。”
她露出八颗白皙牙齿，随后一秒收回。
沈绾柚在心里又把刚刚那句话默念了一遍。
这周轮到他们这排靠窗，靠窗的位置好处很多，对于沈绾柚来讲最好的一点就是可以欣赏风景，虽然此刻风景算不得优美。
但她向来钟爱雨天，听着雨的声音，原本浮躁的心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渐渐抚平。
沈绾柚把潮湿的书包斜靠在瓷白色的墙壁上，书包带子耷拉在她脚踝，有点痒。
她低头把两边包带塞进书包侧兜里，脚边没了东西阻碍，沈绾柚满意地弯起嘴角。
她这人特别容易满足。
去买奶茶店员手抖多放了椰果都能让她高兴半天。
看到路边漂亮的小花也会心情很好。
她的快乐总是可以感染身边人，好像看见她在笑，就什么烦恼也不想了。
贺行就是这种人。
他之前在哪本书上看见过“费洛蒙”这样一个专业术语，以前他不相信，觉得不会有人因为气味喜欢上一个人甚至依赖，直到他遇到了沈绾柚。
原来真的会有人对气味上瘾。
半年后，大学英语开堂第一课:写出你认为形容“爱情”的词，有人写“romantic”，有人写“sweet”。
“最后那个男生，你来写一下你眼中的爱情。”
冷不丁被点名，他放下手里的鼠标，切掉滚动着无数代码的页面，从教室最后一排走上前去。
头顶的风扇在呼呼转动着，掩盖掉了粉笔摩擦黑板的轻微沙沙声。
上方居中，遒劲有力，即使是英文，也不难看出这个人写字很好看。
“抽烟？”有人表示不解。
一道磁性的男声在教室前方响起，缓缓地，透过讲台上的麦克风传出，男生长身林立，音色清冷像山林间挂着的月，撒着温柔的光。
搅动一池春水。
“不，是上瘾。”
……
傍晚时分，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
贺辰带来了学校的通知，说因天气原因晚自习暂停。
俩人是邻居这个事，没人知道，就连路晴和王俞也不知道。
沈绾柚实在不知道该从何解释。
这实在是太复杂了。
所以干脆提前跟贺行说好，这件事不能告诉任何人。
贺行笑笑，说都随她。
天空和白日一样，灰沉的黑，但人的心境却不同，沈绾柚垂眼看向地上那道浅浅的身影，不远处，另一道影子延伸着，到她这里。
两道身影交叠，又分开。
沈绾柚刻意把步子放缓。
直到影子又贴在一起。
宽大的伞檐盖住了她略有些红的脸蛋，雨水打在上面的声音越来越小，看样子，这场持续四天的雨，快要停了。
身边突然多了不属于她的脚步声，她下意识往旁边避，却在细密的雨中闻到了一丝淡淡的茶叶香，她抬高了伞，少年宽阔的肩膀出现在她视野。
不等她开口，贺行看着她的眼睛，似笑非笑：“我可没有违反约定哦，这没人了我才来的。”
前面不远就是小区，沈绾柚移开目光，不知道该回什么，干脆不说话，只低头往前走。
“哎，小心。”左手手臂被猛地拽住，握着的伞一下脱了手，浅蓝色小花在空中转了个圈，落在积起的水坑里，荡出点儿涟漪。
一辆轿车擦着水从他们旁边呼啸而过。
“……”
谁能来告诉她，刚刚的几秒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她现在以这样一种姿势趴在贺行怀里？
沈绾柚人在这，魂早飞了。
夏天穿着单薄，她能清楚地体会到覆在腰两侧的温度有多灼热。
还有一种，不知名的紧张感。
贺行此刻心情很复杂。
他发誓，所有的一切都是意外。
见她走路不看路拉她过来点，伞掉在地上是意外；轿车开进水洼里是意外；怕她被污水溅到，情急之下用伞将她搂进来，也是意外。
此刻，贺行的背靠在路边粗糙的大树上，手臂环着她，手里的黑色大伞几乎将他们整个包在里面，许是叶片上落下的雨水被震掉，打湿了眼睫，沈绾柚眨了一下眼。
被雨润过的眼睫透亮的黑，转瞬之间好像有星星掉进眼里，迷失了方向。
女孩身上的清香无孔不入地包围着贺行，他的短发被雨打湿，顺着眉骨划下，一双眼眸里的黑色比这天更甚，浓重得化不开般。
他一点一点直起身子。
两人之间的距离又一次拉近。
眼看鼻尖快要凑上鼻尖，一道雷从西边天空炸响，贺行混沌的脑子仿佛被这道突如其来的雷劈开。
他在干什么？
贺行移开虚虚搭在她腰间的手，把伞重新举在头顶，偏过头，垂下眼，嗓音低哑：“对不起，我……”
他话没说完，一双小手掰过他脑袋。
“不用对不起。”
她极小声地说，红色从脸颊一路蔓延到了脖子，耳根，那双杏眼却分外清亮。
贺行大脑一下停止转动，像是个刚学会认字的孩子，生涩笨拙地理解她话里的意思。
不是不会，而是不敢相信。
他从小就懂得坚持有时候不是一定会有回报的，因此他学会了一个词，叫及时止损。
可是沈绾柚这个人，是他全部准则的例外。
喜欢她，是他明知道不可能，也唯一坚持到底的事情。
趁他愣神的空，沈绾柚撒开手，弯腰钻出伞下，从水坑里拾起那把被遗忘许久的伞，也不顾路边的水洼会不会浸湿鞋袜。
像做了坏事般飞快逃离现场。
贺行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站在原地，等他消化好这一切，人早没影了。
他看过她的背影许多次。
只是这一次，上帝眷顾了他。
年少时的勇气总是来得莫名其妙，因为他们被情感牵扯着动作，而忽略了理智，至少在当下那一刻，沈绾柚看到了贺行偏过头去时眼底一闪而过的懊恼。
心疼的感觉占了上风。
沈绾柚到家先去洗了个热水澡。
想到还有作业没完成，她不敢多泡，简单冲冲洗了个头就出来了。
弯腰从柜子里拿出吹风机，插上电，调到合适的档位，在轰轰的运作声中，她湿漉漉的头发被风高高的抛起。
没看好方向，水珠甩了沈绾柚一脸。
她无语，反手将吹风机口对准自己的脸，脸上的水很快被强劲的风吹干，额前的碎发凌乱地飞舞，她就这样呆呆地站在镜子前吹头发，眼睛却并不聚焦。
脑子里控制不住地一遍又一遍回放十几分钟前的场景，脸颊越来越热，连带着脖颈都沁出点汗意，拢着头发的那只手突然像被火烫了一下，沈绾柚这才回过神来，将吹风机的档位朝下降了一度。
不多时，浴室重新恢复安静，沈绾柚伸手抹掉镜子上蒙着的薄薄水雾，仔细盯了自己好一会儿，先是用梳子把头发梳顺，刘海乖巧地压在额头上，又想起贺行说过没有刘海好看，于是抬手将刘海拨到两边。
脸上的笑意就连蒸腾的水汽也盖不住。
雨果然停了。
排水口不再堆积着大量的水，阴沉的天空也撕开了一个口子，乌云逐渐散开，路边花草安静无声摇曳。
刚下过雨的晚风凉爽，程安消息静静躺在微信聊天框中，今晚临时加班，不回来了，锁好门窗。
沈绾柚掏出手机点开美团，顿了两秒又切出去，手指上滑找到那个空白的头像，编辑信息，发送。
贺行回家时，下意识瞥了眼对面，深棕色的房门紧闭着，门外的鞋柜上放着她白天穿着的那双黑色帆布鞋，鞋的边缘有水渍洇开的痕迹。
他想到那个无疾而终的吻。
女孩白皙的脸庞出现在脑海中，柔顺的发丝垂在耳边，看向他的双眸里带着盈盈的笑意。
还有离开之时她的那个举动。
说不清是开心多一点，还是惶恐多一点，她没有明说，贺行怕他会错了意，最后是自己在自作多情。
他想把她拉出来，好好问清楚。
食指曲起，却在敲门前一秒停住。
漆黑的瞳仁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害怕。
是的他害怕。
这种感觉不亚于他两次蹲在抢救室门口，望着冷冰冰的墙壁时内心的恐慌。
他不知道门的对面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原地踌躇了会儿，贺行到底没勇气敲开那扇门。
上帝再次眷顾了他。
他的手机最近都设置了免打扰，因为不想接到贺广城的电话，王俞父亲把全部的积蓄都砸在“寻华”这个据说能让他挣得盆满钵满的项目里，和他最信任的兄弟一起。
可他最信任的合作伙伴，在项目出了事之后丝毫未受影响。
贺行觉得恶心。
为他这个名义上的父亲，也为身体里流淌着属于他的血液。
脱掉身上湿了大半的衣服，贺行从衣柜里又抽走了件一模一样的白t套上。
手机倒扣着，安静放在一边。
银白色的金属后壳中间，品牌的logo正折射着头顶的灯光，随着他的动作，一起一伏。
鬼使神差地，他捞过了手机。
手机页面躺着均等大小的方形软件，消息栏只有几通来自贺广城的未接来电，贺行看都不看，直接一键清除。
他暗骂了句自己神经病，失笑着把手机丢到一边，找毛巾擦头去了。
擦到一半，他像想起什么似的，将毛巾随手搭在肩上，去了卧室。
从被子上拿起那只刚刚被他无情丢掉的手机，点开那个绿色的app，贺行想说的话一下堵在脑袋里，整个人像被定格住了一样。
沈老师：【要一起吃晚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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