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面面相觑。
公鸭嗓当先一个沉不住气,他缩了缩脑袋,小声说:“要不……我去?”
贺兰道笑了一声,直截了当地拒绝他请求:“你就算了,你肯定不行。”
跑那么慢,可能还没等跑到地上,就让塑像一掌拍死了。
听了贺兰道的嘲讽,不知为何,公鸭嗓悄悄松了口气,但这口气松得又有些心虚。
不管怎么样,总之他是表过态了的,不算贪生怕死……吧?
为了不显得自己太过自私,他看一眼许文君和王昆书,主动道:“不过我觉得,你们女生肯定不能下去。”
尤其,两位还是外挂般的存在。
许文君背挺得笔直,脸上表情淡淡,对于公鸭嗓的话没太大反应。
王昆书倒是瞥来一眼,似笑非笑的模样,一幅无所谓的态度。
那就剩下祝衡、贺兰道,还有老爹了。
老爹年数最大,近乎大他们两轮,让他去做这个诱饵,众人有些不忍心。
“那不然,让孤狼去?”公鸭嗓眼睛望着众人,不敢去看祝衡。
祝衡愣了一秒,才意识过来,这个孤狼说的是他自己。
“……”
他还没说话,贺兰道先开口了,他说:“不可以。”
祝衡拧起了眉。
我跟你很熟?
紧接着就听见贺兰道补充:“他病秧子一个,跑几步都踉跄,成不了事。”
祝衡:“……”
他冷笑一声,脸色十分不悦:“行,那就你去。”
不是死过一次么,既然能再复活,那再死一次想必也没关系。
贺兰道神情微妙,不过看起来,他对祝衡这句提议并没什么抵触。
然而令众人意想不到的是,许文君忽然开了口,语气相当严肃:“不行,我不同意。”
贺兰道挑了挑眉,耐人寻味地看向她。
许文君不为所动,迎上他目光:“谁去都可以,你不行。”
“干嘛呢?”王昆书看了看众人,表情有些不耐烦,“都不去啊?那我来!”
说着她就从塑像眼眶急哄哄探出身,要顺着眼眶外他们六人下来时用过的索降绳出去,头顶的钗饰与身上佩戴的珠环玉佩随着她动作,丁零当啷发出清灵悦耳的响声。
她动作太快,众人一时半会儿都没反应过来。
就只看到一抹火红身影从眼前闪过,然后咚的一声,被曳地长的裙摆绊倒在地。
众人:“……”
姑娘猛倒是挺猛,就是有点丢人。
“行了——”老爹慢慢站起身,粗声粗气道,“你们瞎凑什么热闹,要去也是洒家去!”
他理了理身上那套黑衣装束,又把帽子戴正:“洒家穿这衣服正好,就让这夫子瞧瞧,还认不认得!”
然而没等他说完,一道白影从众人面前蹿了出去。
是祝衡。
祝衡从贺兰道身后越出。
他与贺兰道擦身而过,低声道:“一会你配合我。”
他只留下这么一句,随即翻身一跃,抓上索降绳,消失在众人视野。
贺兰道懒洋洋地望着他背影,眼底潜藏着一团捉摸不透的东西。
祝衡顺着索绳直直下落,不消片刻便踩在了地上。
手掌被绳子磨出道道血痕,他轻“嘶”了一声。
众人目瞪口呆地从塑像眼眶中望过来,看到祝衡抬头,冲他们扯了扯嘴角。
他黑沉沉的眼底,一丝微妙的光芒一闪而过。
一天不作死,他浑身难受。
光是呆上面有什么意思?
没趣。
头顶孔子塑像动作一顿,扭转头,慢慢向地上看来。
“噢,是我的好孩子。”孔子塑像语气一喜,“你来帮我找拼图的么?”
祝衡冷笑一声,抬腿就往楚狂人那幅图跑去。
脱离了塑像眼眶,这片大地重又归于一团漆黑。
好在他脑海中记住了大概的方位,实在有差错,上面也还有人给他指方向。
就看……某人脑子转得快不快了。
塑像见祝衡闷声不响地跑开,不由面色一黑,生气威胁道:“不帮我找拼图的下场,就像那些不自量力的珠子。好孩子,你难道不怕么?”
祝衡一口气跑到印象中的楚狂人图旁侧,却并不站过去,只转过身来,抬头看它:“谁说我不帮?”
他掏出兜里的泥娃娃,以极快的速度,在塑像眼前晃了一下,诓它道:“拼图我带上了,你靠近点,我当面给你拼。”
塑像身子向后仰了仰,嗬嗬笑起来:“好孩子,不愧是我的好孩子。”
它缓缓抬脚,向祝衡走来。
祝衡瞅准机会,抱着泥娃娃就地一滚,单膝跪立在楚狂人图上。
他抬眼,眸底掠过一抹深意。
塑像眼眶内。
众人看得发愣。
好强。
他不是病秧子吗?
难道……这,就是孤狼的排面?
就在这时,众人余光里又一道人影忽然动了。
是贺兰道。
只见他不知从哪里掏出之前那件白色丧服,一把扔到圆窗挂上,将塑像眼眶遮挡得严严实实。
“另一只眼睛也遮上!”他嘱咐了句。
众人连忙反应过来,他这是要给地上的祝衡创造逃生的机会。
老爹当机立断,把身上黑袍一股脑脱下,盖住了另一只眼。
塑像视线乍然被两件衣服遮住,只能听,不能看,被祝衡出声引导着,一脚踏上第七幅图。
踩中楚狂人图的瞬间,孔子塑像浑身一僵。
“你骗我!你骗我!”
它怒火中烧,忽听见一阵歌声,从地面传来。
老爹忙掀开塑像眼前的衣服,团把团把收回怀内。
没了遮挡,众人透过那眼眶,终于看到了地上景象。
祝衡正安然无恙立在塑像对面,而在孔子塑像脚边,站着一个疯疯癫癫的人,那奇怪歌声的源头,就出自他。
这狂人嘲笑孔子:“我听说天下有道,凤凰就会出现,天下若无道,凤凰就归隐。可是你,天下无道却非要出来从政,你是不是衰啊?过去的你就让它过去嘛,你得看看未来,那些还没发生的事。”
说完,这狂人又一摆手道:“算了,跟你说也说不通,现今当官的哪一个不是败类,哪一个没有烂透?就你固执!非要与他们为伍。”
孔子塑像愣在了原地。
它呆呆望着楚狂人,忽然踉跄着往前,靠近几步想和他说话。
可那狂人却是很快走开,再不见踪迹了。
塑像看着消失不见的楚狂人,它像是想起什么,回头望着那些被它踏足过的地方。
“我……我这是……我这是在干嘛啊?”
它眼底忽涌起一阵没来由的酸涩,泪水控制不住,盈满了眼眶。
随着塑像的情绪波动,屋内猝然渗进水来,眼见水位越涨越高,众人脸色骤变。
他们在塑像泪水中挣扎扑腾,而后不受控制地,跟着眼泪淌出眼眶。
一路顺过塑像脸颊,挂在下巴,紧接着被那眼泪包裹,呈水滴状垂直掉落下来。
众人睁圆了眼,这么高,摔下去就是死路一条!
然而就在他们以为自己要死的时候,那些裹挟着他们的眼泪,轻轻托住众人身体,让他们平安降落地面。
眼泪一挨着地,立刻化开,变成了无数颗绚烂的小珠子。
珠子们叽叽喳喳,不断发出“嗷什嗷什”的叫声。
众人望着它们,忽然明白过来。
所以这些是……
孔子的三千弟子。
祝衡正好赶到,他避开那些珠子,尽量不踩着它们。
一抬头,就撞进某人眼底。
贺兰道笑看过来:“不说一句谢谢?”
祝衡僵住脸,嗓子像被堵塞了一样。
经过一番心理斗争后,他终于张开口,却又听贺兰道补充一句:“如果是刀架脖子上的语气,那你别说了,我听着难受。”
祝衡:“……”
爱听不听。
他不配合了。
于是他把那声谢谢吞回肚子里,转头向众人道:“现在还剩下最后一幅图……”
贺兰道挑着眉把目光投向祝衡,略微有些诧异。
这是个什么奇行种?
给你个台阶你还真下。
祝衡完全不理会某人异样的目光,他顿了一下,抬头看了看孔子塑像:“但好像……它快失控了。”
此刻,数以百计的珠子正绕着塑像喊它老师,那塑像双手捂住耳朵,已有些语无伦次:“别,别吵,别吵……”
它爆出几声痛苦的厉喝。
祝衡几乎是立刻就让视线落到不远处地面,印象中是最后一幅图——孔子坐在杏坛,周围弟子无数——的所在方位。
要赶紧让孔子塑像走到那上面,走完这一生。
他快刀斩麻,即刻飞奔而去,却被一只手拦住。
祝衡抬眼,看向了拦下他的某人,表情冒出一股寒气。
贺兰道冲他摇了摇头:“没用,已经晚了。”
他这话声音不大,但在场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众人惊惧地抬头望去,只见那孔子塑像双目通红,捂着脑袋,几乎目眦欲裂。
它不停摇头:“我的拼图在哪儿啊,我的拼图在哪儿……”
忽然,它像是想起什么,清醒了一瞬,放下手低头向地上众人看来。
“我知道了。这些,这些都是你们做的好事!”
它语气顿然发冷,话音一落,地面一阵猛烈震动,它转过身,一步步直冲众人踩来。
众人立马向四周围散开。
塑像当先一脚,兜头袭向了祝衡,被他动作敏捷地旋身躲过,转过来站定。
祝衡望向塑像,试图引起它注意,可塑像似乎是没看见,一脚没踩中人,它也不执着,径直往另一个方向祸害过去。
众人连忙跑开,什么方向都有。
塑像稍稍转动脖子,视线追着某个方向看去。
祝衡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忽然眉心一紧。
它似乎,有锁定目标。
他顺着塑像目光,看到了地面上抱着一套黑衣羊羔裘、表情有点懵的老爹。
所以是黑衣羊羔裘?
应该就是了。
那是拼图的其中一块,孔子塑像要找的东西。
老爹似乎是没反应过来,他看看怀里的衣物,又看一眼头顶向他奔来的孔子。
众人以为他被吓懵了,着急忙慌就唤他名字。
就在这时,老爹忽然一个转身,撒腿就跑。
边跑还边将衣服套在身上,他粗声粗气地冲孔子塑像喊:“且跟过来,这拼图洒家替你拼!”
众人立马明白了老爹用意。
他是要借这套衣物,将塑像引去最后一幅图上。
果不其然,在老爹跑开那一刹,塑像即刻便跟了上去。
老爹很快跑向了最后一幅图,还喘气问了句:“是这里么?”
他只记得一个大致方向,具体没印象。
许文君看过来,对老爹点了点头。
“那就好。”老爹扯开嘴角,短促地笑了声,“过来吧,夫子!”
塑像已跑至他跟前。
然而这一回,塑像却在图像外止步不前。
“我不再受你们骗了。”塑像突然说,“我不会再受你们骗,我要自己拼,我不求你们!”
塑像脚下生出一阵狂风,刮到众人身上,刮得他们纷纷踉跄倒地。
不好!
老爹瞪圆了眼睛,他看着已经近在眼前的塑像忽然抬脚后退,带着冲天的怒气与怨憎,杀向身后众人。
公鸭嗓似乎吓懵了,傻傻呆在那儿,一动不动。
眼见着塑像抬脚就要将地上的人踩成肉泥,老爹猛地蹿出,将公鸭嗓一脚踢了出去,力道之大,公鸭嗓向外滑出好几米才停住。
他惶然回神,大喊了一句:“老爹——”
老爹头顶的帽子被掀翻,下意识伸手去接,仅仅不到一秒钟,塑像一脚蹈地,碾过了他下半边身体。
死里逃生的众人如同被按下暂停。
所有人都望向老爹,有什么东西哽在嗓子里,那一瞬间,大脑一片空白,耳畔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呼啦一口血从老爹嘴里冒出来,他身上还穿着那套讲究衣束,手里死攥着那只帽子不放。
塑像毫未留意一条生命正在消逝,它前后犁着鞋底,借着脚下土地,要将老爹血肉模糊的半副身子从脚底刮干净。
一具软塌塌的人体滚了两遭,红红白白的组织被挤压出来,一半都成了肉泥,将老爹黏在地上。
他睁着眼睛,死盯着孔子塑像,瞳孔渐渐涣散,却在偏头望见了塑像脚踩过的地方后,由衷地绽出一抹笑——孔子塑像那一脚,犁到了最后一幅图上。
塑像失控的行为瞬间止住。
众人箭也似地冲了出去,围赶到地上那早已不成人样的老爹身边。
血汩汩流了一地,老爹还剩有最后一口气,他颤巍巍将手里那只帽子给自己重新戴上,手抖得厉害。
“我、我……”
“我帽子还没戴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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