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莺飞草长。
云朝下朝后去慈宁宫请安,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有阵阵笑声传出来。
泰嬷嬷出来相迎,宋意也跟在后头。
“陛下,长信王府的小公子进宫了。”宋意道,“三四个月大的孩子着实可爱,他踹个小脚都软乎乎的。”
云朝点点头,抬步进入正殿。
孩子是王妃姜氏亲自抱来的,她很有规矩的行礼请安,与先前在长信王身边的样子判若两人。
“皇帝来的巧,看着孩子多可爱。”太后难得温和地招呼云朝,转头又去逗孩子。
“小玄礼乐一个,哟哟哟,瞧这小嘴呜呜的,在嘟囔什么呀。”
云朝莞尔,但她笑不达意。
云玄礼,这个名字不应该出现在王府里。
玄字辈,他担不起。
可偏偏这个名字是太后当着皇帝的面取的,像是过了明路一样,落到了他头上。
宋意压根就听不出其中的名堂,所以她们几个都乐呵呵地围着那个孩子逗趣。
云朝今日戴了一串佛珠,半藏在袖子里。
她指腹捻着珠子一颗一颗拨过去,转到第十圈的时候记忆突然清明。
她想起之前为何会觉得姜氏眼熟了,因为这人曾在母后跟前出现过。
云朝又多看了姜氏几眼,惹得宋意以为她是喜欢姜氏手里的花团,所以也悄悄拿了一个塞过来。
云朝低头看手里多出来的东西,忍不住弯了弯眉眼。
太后留了几人用午膳。
膳桌上太后总是顾着宋意,能瞧得出来这一桌都是按她的口味准备的。
宋意已经是习以为常。
不过她如今看皇帝俨然就是看当年的小表妹,所以总记得两人口味相同,便什么都紧着云朝一份。
姜氏瞧在眼里忍不住恭维了一句,“陛下与皇后娘娘很是恩爱。”
这话听得太后心里不上不下的,一双玉筷悬在了空中停了好一会儿。
宋意倒是厚脸皮地应了一声,抬手又给云朝盛了半碗花生酪。
午后云朝要回太和殿,宋意正好想去苗圃便随她一块儿出去了。
慈宁宫有几棵古树,时下正冒着几株新枝。
两人从树下走过,突然两条寸长的蛇猛地滑落下,吐着蛇信子蜿蜒地爬过来。
“啊——”
宋意猝不及防地惊吓出声,胡乱抓住云朝往后退,仓皇间磕磕绊绊险些摔倒。
幸好太后听见声音匆匆赶住来,一把护住了宋意。
“意儿不怕,有姑母在有姑母在”
宋意眼神涣散,颤抖着靠到太后怀里,尖叫声慢慢转变成呜咽。
她被吓得不轻。
“快去请太医。”太后语气明显的慌乱,但还是回过手来一下一下拍着宋意。
云朝被连带着也没站稳,但尚膳监的安尚宫及时扶住了她。
“陛下,您没事儿吧?”
云朝避开她的碰触,冰凉的手藏匿进宽大的袖子里,指尖抵着掌心握紧。
又紧紧地闭了会眼才沉下心境,慢慢道了句“无妨”。
这蛇的出现实在是吓着了不少人,殿门口几个尚膳监小宫女食盘没拿稳,叮铃哐啷闹了一阵。
安尚宫看着太后娘娘紧着宋意回了后殿,皇上也转身离开慈宁宫,这才回身顾及这群小宫女。
“还不快收拾起来,都等着挨板子吗?”
秋苑正在养心殿看内务府新搬来的琉璃屏。
外头突然传来陛下回宫的消息,她疑惑地出去接驾。
“陛下不去太和殿了吗?奴婢让小泉子将那边的折子送来吧。”
云朝没理她,一声不吭地进了寝殿。
秋苑不明所以,派人去打听后才知道慈宁宫方才出的乱子。
还说太后大怒,彻查了一番还不止,又将那几棵古树也砍了。
“这好端端的怎么会有这种东西的跑出来。”玲珑光听着就慌兮兮的,“秋苑姑姑,你说陛下会不会被吓着?”
秋苑看着紧闭的殿门,眉头直打结。
被吓着又能如何,陛下总不能和宋姑娘一般当场哭出来吧。
秋苑叹了口气,几日还是倒春寒,夜里恐怕又睡不好了。
“去尚膳监知会一声,让他们晚间备些酸枣仁的药膳来。”
玲珑应是,转身正要走时秋苑又拉住她,“你把徐太医开给陛下治咳症的药方也带上,让安尚宫注意着些,免得药效相冲伤着龙体。”
玲珑点点头。
到了夜里果然又是睡得不安宁。
养心殿深夜宫灯大亮,徐太医提着药箱匆匆赶来。
进了寝殿后看见一旁帕子上鲜红的血迹,心中不免一惊。
“陛下这几月里咳嗽一直不见好,今夜还突然咳了血。”秋苑着急道,“徐太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徐太医指腹搭在陛下的脉搏上,良久没说话。
郁结之症,陛下这心结太重了。
幔帐中的人又咳了两声,不耐地缩回手,“朕困了,开副安神药来。”
徐太医踌躇了一下才点头。
翌日云朝刚下朝就收到了麒麟关急报。
十万北夷攻打麒麟关,吴将军负重伤,而且关内仅剩三千将士。
这事犹如平地一声惊雷,炸得她措手不及。
不过也幸亏早前的未雨绸缪,吴将军带着两万将士应战的时候阵仗超出了敌军的预判,所以现在对方也拿捏不准关内还有多少将士,因此不敢轻易进攻。
云朝紧急召回了内阁和兵部尚书,几人在殿内议了几个时辰,最后很平淡地说了两个字。
“朕去。”
张筠禄愣了一下。
陆芥直言道:“那由谁监理朝政?”
皇朝没有太子,也是个硬伤。
但这云朝实在是变不出来。
“邀许太傅暂入内阁,诸事你三人商议。”
几人道了句遵旨。
云朝静默了一瞬后又开口,“去把楚倾榆召回京,回来后由他监朝。”
慈宁宫也很快收到了消息,不过第一个跑来的仍然是宋意。
她一脸的张皇失措,小跑着上来攥住了云朝,“那里太危险了,你跟他们说就说”
云朝好整以来地看着宋意。
“朕想去。”她道,“于公于私,朕都要去。”
宋意卡了壳,眼神茫然地看着云朝,“于私是什么?”
云朝没有回,推开她起身走出去,路过泰嬷嬷的时候顿了顿步子,“送皇后回去吧。”
宋意慢半步出来,站到泰嬷嬷身旁,急的快哭出来。
“嬷嬷,您能帮我劝劝吗?皇上一直养尊处优,可战场上刀剑无眼,若是磕着碰着了怎么办?”
泰嬷嬷微微摇了摇头。
“□□当年马背上打下的江山,武帝亦是十五岁便上过战场,没有人说皇帝便不能上战场的。”
“可是”宋意看着云朝远去的背影。
一身明黄的衣衫穿着,身姿挺拔却是清瘦。
“姑娘,武帝晚年荒唐,嘉熙帝又”泰嬷嬷顿了顿没说全,“所以如今瞧着是多国进贡纷纷跪首,但谁又能说他们不是做给人看的呐。”
“而今关外多有动荡,皇帝此时御驾亲征,一来打退北蛮,二来能立国威。”
宋意忍不住红了眼眶,“可我只想让她平平安安的。”
泰嬷嬷搀起宋意,安抚地拍拍手背。
她知道姑娘心中一直舍不得当年一块儿玩闹的表妹,每年忌辰的时候都要偷偷哭上好几回。
后来又时常有不懂事的婆子感慨说太后是把宋姑娘当公主在养,姑娘听到后心中又多了一份亏欠。
所以当她知道陛下就是云拂的时候,那股子沉积多年的阴霾终于散了,一门心思地想偿还回来。
可是陛下已经变了。
“姑娘,这天看着暗沉下来,咱们也回吧。”
到黄昏时分,宫墙外又挂起了大风。
甬道间人影匆匆,宫内宫外都在忙着皇帝御驾亲征的事。
云朝从小花园回来,踩了一脚的泥泞子,进殿便脱下了靴子。
秋苑看的莫名,一边伺候她更衣一边问玲珑,“这是去做什么了?”
玲珑笑嘻嘻地弯着眉,“挖土去了,埋了一坛子桃花酒。”
秋苑也跟着笑开,夸赞道:“陛下连酿酒的手艺都学成了。”
玲珑上来搭了把手“陛下从藏书阁里找来的酿酒秘方,也不知将来能便宜谁。”
听着她的语气里还有些惋惜,云朝乐了乐,“秘方传给你了,赶明儿自己弄去。”
玲珑连连应道好。
秋苑看了着云朝。
好像要出征的事定下来后,陛下的心境反而明朗了许多,好像咳嗽也见少了。
可是一想到要去那刀剑不长眼的地方,秋苑心里又很担心。
“陛下,奴婢不害怕,能跟去伺候吗?”
“会拉弓吗?”
秋苑摇摇头。
“会骑马吗?”
秋苑还是摇摇头。
云朝笑笑,“先学着,下次有机会再带你一块儿。”
秋苑听着眼眶有点发酸。
陛下没有直接说不,意思却是再明显不过的拒绝了。
嘉清三年二月,圣驾召集四万精兵远赴麒麟关。
时年八月,击退蛮夷数十万,麒麟关大捷。
月末里云朝又率兵攻入北夷,沿钺白山一路西行,打下了五座城池。
消息传回盛京,百姓对皇帝又是多了几重敬仰。
殊不知皇帝正翘着二郎腿坐在角楼上嗑瓜子,一派闲适。
听着是四万精兵斩敌十万,英勇无比。
其实不然。
麒麟关有天然的地理优势,易守难攻。
北夷原想调兵十万攻入关内,确实是有胜算。
但他们没想到城内多了两万兵马,再加上皇帝御驾带兵四万,他们再想攻城已是难上加难。
不过饶是如此,云朝还是在战场上负了伤。
孙校尉为此请罪了许久,还成日里寸步不离地待命,一副百十只箭也都必须挡回去的架势。
“是朕没留神才中了剑,但是性命无碍。”云朝道,“不过孙校尉天天在朕眼前杵着,晃得人头晕。”
孙魁行军打仗很有一套,但待人处事就是个铁憨憨,这种委婉的赶他走的话术他领悟不了,只低头认错,“末将没能保护好陛下,是末将失职。”
“知道了知道了。”云朝不耐烦地揉了揉耳朵,“你先下去吧,朕一个人坐一会儿。”
孙魁环顾了一下四周。
这角楼只站了几个士兵,委实不安全。而且边境黄沙大,此地都没有任何遮挡。
云朝看出他的意思,抬手往后面指了指。
“路止褐在呐。”
孙魁听懂了,点了点头退下。
其实不止路止褐,沉翎也在。
这也是云朝受伤那日才发现的,也不知楚倾榆是怎么安插进来的,但这多多少少显得她有些废柴。
她转头看着一望无垠的黄土地,轻轻吁了口气。
其实有很多个瞬间她都想战死在沙场上,让他们收个尸封入皇陵。
如此一来,她的名号也不算太糟,陈鹤平应该会在史书上替她多多美言的。
从北夷折回来后云朝停留在沙城养伤,一直到八月初才在大臣们三催四请下决定班师回朝。
回京的路上突遇水患,一小队精兵临时变了道路,折回右后方的玉华县。却不想在路上却看见了另一支行迹匆匆的人马,正沿着最僻静的山路往南边走。
云朝让路止褐去查看,回来说将首是宋平威。
“宋平威?”云朝复念了一句。
这是宋家长子,按辈分来说云朝要喊他一声表兄。
但他此时应该随舅父驻守崎峪关,而不是在这里。
不过此事容不得云朝多想,因为他们快要进入玉华县时遇到了大批的刺客。
无数的利剑直冲正中间那辆名贵的马车。
这些刺客都已是埋伏已久,从两侧的茅草垛里蜂拥而出,甚至他们都对云朝身边的人极为熟悉,尤其针对路止褐。
云朝本就有伤在身,避开所有利剑从马车中跃出来已经费了巨大的精力。
但依旧有一批接着一批的刺客将目标纷纷对准她,剑锋的流光悉数涌来,迫使她反射性地向密林深处退去。
身边护着她的侍卫一个接一个的倒下,刺客却源源不断地冒出来。
云朝在这几个月里见惯了杀戮,鲜血成河。
可那种杀戮果敢勇断,不像京城里那样,阴暗猜忌。
她突然间笑了一下,在精疲力尽中停下步伐,低头看见身后穷追不舍的利剑刺入胸膛。
闭上眼的那一瞬间她想——
终于不用做云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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