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平三年的秋随着一场连绵了十数日的雨悄然而至,彤云阴沉,宫墙斑驳,空气潮湿的厉害。长安城很少有这样多雨的时候,太史令说,今年天象诡异,想来不会太平。果然,七夕刚过便传来了益州牧刘珩谋反的消息,七万大军一路席卷,连破数城,不出一个月便打到了汉水,若非秦岭阻隔,只怕长安城已危在旦夕。
黄河泛滥,京郊蝗灾,着实是多事之秋。
朝廷之兵节节败退之下,有人给太皇太后邓氏出了个主意,凉州窦慎鳏居两载,不如遣嫁一位公主给他,令其出兵,保驾勤王。
凉州广有兵马,窦家在那里经营了近百年,已渐有割据之势。西陲之地又常作壁上观,中原之事向来是不参与的,所以太皇太后心一横,封信陵翁主刘晗君为公主,结亲凉州,又以汤沐之名,赐下陇西郡作为陪嫁换得凉州出兵退贼,以解朝廷燃眉之急。
派去送信的使臣迟迟不见归来,一时间阖宫都陷入了恐惧。大郑立朝百年,式微之象分明,如今就连家臣也敢有如此悖逆桀骜的举动,不得不让人慨叹。
又一场秋雨,萧萧瑟瑟的落了一层秋叶,就连月亮也透着凉意,长乐宫一片惨然死寂,听说太皇太后生了重病,连床都下不了了。
已是宫中上灯的时辰,低眉顺目的宫人们趋着步,一盏一盏地将灯燃起。太皇太后喜欢各种样式新颖奇特的铜灯,所以就连长乐宫甬道两边都立着半人高的铜灯,有的是花树之形,有的是仙鹤之形,还有一些是宫人形样。这些灯制作不易,颇耗钱财,在□□太宗时期只会出现在正殿之上,偶然作为贵重礼物赐给太子或者有军功的公侯,然而大郑早已不复当初的节俭忧劳之象。
宫道一直向前延伸,在这逐渐幽暗下来的天色中,像是没有尽头一般。晗君不喜欢那些灯,她走在路上,常常会被它们吓到。然而这些天她的身后添了很多侍从,走到哪里跟到哪里,怎么会如以前一般,任她受到惊吓。脚踩着潮湿的秋叶,就算再小心翼翼,也有一两滴泥点溅落在了素丝履上。晗君皱眉,越发走得端雅小心。
她在长乐宫中已经生活了十年,对于这里很熟悉,现在却又忽然觉得有些陌生了。熟悉的是环境,不熟悉的是宫人的眼神。那些谄媚中带着同情,畏惧中带着不屑的眼神,是她最近见得最多的东西。
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一个被封了公主的罪臣之后,也明白她是一个被千挑万选出的牺牲品。
说起来,这也不算是个糟糕的归宿。她并不算是真正的金枝玉叶,十年前祖父刘禹谋反兵败,楚国国除而设郡县,主犯腰斩弃市,其余男子斩首,女子没入掖庭为奴。而她,作为大家眼中的幸运之人,则被接到了长乐宫中,养在了当时还是太后的邓氏身侧。
六年血浓于水,十年养育之恩。她活在别人探究好奇的眼光里,养成了淡然如水的性子,习惯了漠视别人的议论和看法,在自己的世界里安然度日。想要去报仇么?或许不会,经历过那样惨剧的幼小心灵只有一个愿望,好好活着,平平安安的。想要去讨好谄媚吗?或许也不会,太皇太后待她不过像一个还算听话讨巧的小猫小狗一般,养在身边排遣个寂寞,这么多孩子里能看重她,不过也就是因为她不像别的孩子一般爱哭爱闹,还算乖顺讨巧罢了。
能选上她算不得奇怪,这些年的严格教管,从宫规礼仪到诗书典籍,从装扮举止到抚琴弄筝一样样比公主们都要严格,必然是有所安排的。待价而沽,物尽其用,太皇太后是个精明无比的人,从不做无用的事。
一切尘埃落定,她竟然没有失落,没有悲伤,只是有种释然。悬了这么久的心,飘飘摇摇的,长久寄人篱下的漂泊感和处于深宫旋涡的不安定,终于有了一个结果。
记得那一天,太皇太后邓氏比往常更多了些慈爱,但是久居高位,她的眉眼间的威严早就成了一种积淀,便是微笑都让人不敢去对视,她问:“阿罗,你知道为什么先帝明明有那么多公主,可我偏偏选你去吗?”
晗君默了一下,微垂了头,才勉强没有说心中的真实想法。公主虽然多,但是各个金枝玉叶,谁能抛弃长安城的富贵,孤身前往那个不知前路的远方呢?凉州窦慎,是个被叫做“玉面修罗”的男人,听说他凶悍异常,曾一战斩敌首五万。也听说他素有克妻之名,第一个妻子王氏还未进门就离奇死亡,第二任妻子张氏新婚两年便暴毙而终。
至于凉州那个地方,游历过西域三十六国的博远侯郑宽曾对太皇太后描述过那里的情况。荒野茫茫,朔风苍劲,气候干燥,常年缺水,还说那里民风彪悍,习俗怪异,总之是一个与长安迥然不同的地方。
当年当做逸闻趣事听的东西,未曾想有朝一日竟和自己有了关系。
掩住了眼中一刹那的恍惚落寞,她缓声答:“殿下自然有殿下的考量,阿罗不敢妄自揣测。”
太皇太后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笑道:“这便是你的第一个好处了。你在老身身边十年,一直都很有分寸。谨言慎行,不卑不亢,就算遇着再大的事情,也能泰然处之。单就这份心性,也是那些娇惯任性的公主不能相比的。凉州窦家,说起来是臣子,但从□□之时已经盘踞于那个地方,已然百年,守着西境和中原的咽喉之地。阿罗,老身想要解决的不仅仅是燃眉之急,还想要西境的长久太平,如今中原动乱横生,西境不能再生乱,哀家要嫁过去的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公主,而是一个真正能维持西境太平的人。没有人比你更合适,除了心性以外,你还很聪慧,而且……”略顿了顿,太皇太后用指抚了抚晗君的脸颊,笑意更深,“阿罗的容姿,可与千军万马匹敌。”
晗君一直佩服太皇太后的见识和魄力,这些年怀揣着奇怪的崇敬和畏惧之感,看着她怎么治理后宫,怎么摆弄前朝。但是此言,她却有些不敢苟同。若是没见识的男子也倒罢了,为美色所祸,做一些冲动又不计后果的事情。可是凉州窦慎何许人也,二十二岁时便接掌了凉州军,官拜征西将军,凉州牧,袭爵安远侯。承接父志,整顿军务,处理内政,与西域诸国友好通商,互派使者,迅速壮大了凉州的势力。二十四岁,远袭千里,灭了匈奴休屠部,带回了杀父仇人休屠王的首级,告慰先父亡灵。如今他管理的凉州既是朝廷西边的屏障,也成了朝廷的心腹之患之一,迫使朝廷不得不派人远嫁,换得交好。这样的人,会为美色所动?
美色于有些人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般的存在。
“当年我进宫时,后宫之人因为我相貌出众,多有所妒忌和忌惮。但是那又如何,文帝独宠于我,便是她们谗言纷纷,还是动摇不了分毫。女无美恶,入宫见妒,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然而只要将容貌利用好了,所有难题不攻自破。”
见晗君仍是有些懵懂不明,邓氏微挑了挑唇,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她如今已过花甲之年,头发白了大半,近些天也因为战事而略显憔悴。但无论是保养的细白莹润的肌肤,还是顾盼之间的神采,都能让人忘记了她的年纪,只觉得风仪生动,精妙无双。不难想象,曾经年华正好时,该是怎样的倾国容颜。
宫中至今仍有传说,邓氏以功臣贵女身份入宫,高挑美丽,举止娴雅,很快便封了婕妤,在一众妃嫔里脱颖而出。次年生子,封齐王,又三年生女,封武安公主。圣宠不衰,文帝多次夸奖其聪颖柔善,有后妃之德。赵皇后心生嫉恨,于椒房殿施以巫蛊之术,被宫人告发后,废居长门宫。
晗君想着那日的对话,又想到了宫中的这些故事,不知不觉已走到了长信殿。烛火燃得如同白昼,宫人侍立两侧,神色严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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