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匪劫走顾休休的消息, 与山匪放走了顾休休并追着四皇子砍了两个山头的消息,几乎是同一时间被暗卫传递到了元容耳中。
彼时,他正与掌管狱刑的刘廷尉, 坐在永宁寺附近开的茶馆里, 品茶下棋。
元容捻着黑子的手指,骨节分明,削痩修长,似是精雕细琢的白玉,缓缓顿在空中,抬眸看了一眼暗卫:“你是说……她三言两语便策反了山匪?”
暗卫点头,如实道来:“女郎还用金簪扎伤了四皇子的大腿。”
刘廷尉听到这话,先是一愣, 而后仰头朗声笑了起来, 手掌直拍大腿:“长卿,你的未婚妻好生勇猛啊!哈哈,如此彪悍的女郎,往后嫁进了东宫, 可有你受了!”
元容唇畔微扬, 勾起浅浅的弧度, 将黑棋下在棋盘上:“是吗?”他指节微微弯曲,叩在石桌上, 漫不经心地轻笑着:“你输了。”
刘廷尉原本还笑着, 在看到满盘皆输的棋局后,笑声戛然而止,悻悻然挠了挠脸颊:“果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长卿娶得美人归,可谓是得偿所愿了。”
说着, 他视线便落在了元容包着纱布的手掌上,那纱布在掌心上缠绕了很多圈,且缠到最后竟是还打了个蝴蝶结收尾,一看就是不会包扎的新手才会这样做。
既不透气,又扎得过于紧,不利于伤口恢复。
“这不会是……难道是你那勇猛的未婚妻为你包扎的?”刘廷尉瞪大了眼睛,像是看到了什么惊奇的事物,声音都拔高了几个调。
刘廷尉小时候给元容做过伴读,从几岁便相识,两人算是发小。不管元容这些年的经历如何坎坷,如何起伏,两人间的友谊都丝毫不受影响。
因一起长大,刘廷尉对元容知根知底——他最是厌恶触碰女子,更不喜被女子触碰,后来去西燕做了三年质子,再回到北魏时,连男人也一起厌恶了。
总而言之,没有人可以触碰元容的身体,就连打仗时受了重伤,他也是自己包扎。
最让刘廷尉记忆深刻的,要数是两年前在益州那一战。元容被长矛刺穿了盔甲,扎在了腿上,那改良过的矛头扎进血肉里,便会呈伞状炸开,迸溅出数个银针大小的钩子,需要剜肉剔骨才能彻底清除干净。
原本该是郎中用麻沸散给他止疼,再用精细的长刀将腿部划开,拿剔骨刀一点点剥开血肉,直到将银针似的钩子找寻到,并逐个完整取出,再用桑皮线缝合伤口。
但元容却将军帐里的郎中都赶了出去,自己动手清理伤口,为了保持头脑清醒,连止疼的麻沸散也没有用,硬生生自己剜肉剔骨,又自己缝合伤口。
刘廷尉掌管洛阳的牢狱刑罚,平日审问犯人,饶是他动用十八般酷刑,见过的哀嚎惨叫无数,听到元容如此时,还是忍不住肉疼了一下。
别看元容整日里笑起来温柔缱绻,仿佛翩翩公子似的。他行军打仗,审讯犯人时,手段毒辣又阴狠,简直比他还像个活阎罗。
问题是对旁人狠就算了,元容对自己更狠,狠到了连刘廷尉看了都害怕的程度。
便是在这般禁忌下,顾家女郎竟是能触碰元容,还帮他包扎了伤口……那顾家的女郎可真是个神人啊!
见元容不置可否,刘廷尉却是笑了起来:“长卿,能见你过上正常人的日子,我很高兴。往后有她陪着你,我相信你的身体很快就能好转起来。”
元容闻言,只是笑了笑,将棋子收好进棋盘里,站起身拍了拍手:“不下了。弟妹还在寺中等着你,永宁寺的斋饭不错,带她去尝一尝。”
一听他提起‘斋饭’,刘廷尉脸色不禁一变。他夫人是苗疆女子,与北魏人的口味不同,如今怀胎八月,仍是吃什么吐什么,面容憔悴不堪,可将他愁坏了。
“那我先走了。”说着,刘廷尉起身要走,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笑眯眯地侧过头道:“等等——你不会是因为想去见未婚妻,才急着将我支开罢?”
“……”元容好整以暇地抬眼看向他,黑眸漆漆,嗓音似是温风和煦:“或者,你想跟孤再下几盘?”
“天色还早,再下上几盘也好。左右你不惧内,想必下到天黑回去,弟妹也不能将你如何。”
刘廷尉:“……”
洛阳城里,哪有人不知道,他这掌管刑狱的铁面罗刹黑心鬼,其实是个惧内妻管严的男人——这倒也不怪他,谁叫他夫人是苗疆来的女子,会下蛊。
别说再下几盘棋,若是回去晚了,错过了饭点,今日他刘廷尉就要褪半层皮在这里。
他笑容苦涩,拿手指在空中虚虚点了元容两下:“长卿,你笑话我?走着瞧,待你成亲了,也比我好不到哪里去。”
说罢,刘廷尉便匆匆离开了。
元容并未将刘廷尉的话放在心上,待他走后,便也离开了茶馆,朝着永宁寺的方向走去。
像是为了反驳刘廷尉的话一般,他步伐迈得极慢——他自然不是因为想见顾休休,才急着将刘廷尉赶走。只是恰好到了饭点,他又有些饿了,那永宁寺的斋饭味道甚是不错。
元容走近永宁寺的那一刻,看到了庙门一侧斜生出来的千年松柏下,立着熟悉的身影。
那是顾休休。
他的脚步放缓了些,顿了顿,朝她的方向走了过去。
虽是暮秋,却还能在寺庙阴凉处听见秋蝉的鸣叫声,声声催人。温阳公主刺耳的嗓音,便穿插在蝉声中:“便是他身世不堪,身上流淌着卑贱的血脉,你还愿意嫁给他吗?”
“……你什么意思?”
温阳公主像是得意,微微抬着下巴,讥诮的笑容显得如此痛快:“他不是皇后娘娘亲生的血脉,他是皇帝与宫女诞下的私生子……”
元容倏忽停住了脚步,就站在离顾休休几米开外的地方,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逆流,刹那间变得冰寒刺骨。
他努力挺直着身子,如松如竹般。却不由自主低下头,不知是什么情绪,在胸口不断酝酿发酵,好似被抽干了全部的力气。
宫里只有很少的人知道,元容不是皇后的亲生血脉,他是皇帝醉酒后,认错人,强迫皇后身边的宫女而诞下的产物。
那时,皇后已是入宫两年多,却一直未有身孕。她不是争宠的性子,心思亦不在皇帝身上,便张罗着为皇帝选了一批秀女,其中就有谢家内定入宫为妃的贞贵妃。
北魏的皇位继承制乃立嫡,立长,立贤。皇后若诞下嫡子,自然是嫡子继承皇位;若皇后无子或不能生养,那就要立长,哪个嫔妃先生出了第一个皇子,长子便会得到继承权。
最后则是立贤,字面意思,也是在皇后无子,或者嫡子犯了重大过错的情况下,皇帝就会在众嫔妃所生的皇子中,挑选一个贤明有才能的皇子继承皇位。
贞贵妃使出浑身解数,将一心朝政的皇帝迷得七荤八素,就在她以为皇后不能生养,只要她有了身孕,继承权便一准落在她手里的时候,皇后有孕了。
怀胎三月,正是气息不稳的时候,皇后虽然对皇帝没什么感情,但知道自己腹中有了一条新生命,还是十分触动。
皇帝也因为皇后怀了身孕,对她倍加呵护起来,找贞贵妃的次数逐渐减少,倒是时常往皇后宫里跑去,那珍贵稀罕的药材亦是流水般送到皇后寝殿中。
帝后两人感情逐渐升温,皇后小心呵护着腹中胎儿,仔细再仔细,好不容易熬过了最容易滑胎的几个月,却不成防备,寝殿里走了水。
那一夜,皇帝本答应了晚上来陪皇后,中途却因为贞贵妃忽然晕厥,转而去看了贞贵妃。
皇帝赶到时,皇后刚从熊熊烈火中爬出来,因为被坠落的房梁砸伤了小腹,意料之中,胎死腹中,皇后小产了。
皇帝愧疚不已,待她百般柔情,想要补偿,却被皇后赶出了寝殿,连带着他送的那些珍稀药材与宝物,都一并扔了出去。
皇帝年轻气盛,本就是好面子的人,一气之下就关了皇后半月禁闭,想要冷她一段时间,杀杀她的锐气。
但过了三个月,她也不曾向他低头,好像将他当做了空气。皇帝无可奈何,只好找贞贵妃帮忙支招,想要缓和与皇后的关系。
贞贵妃便出了个馊主意,让皇帝喝酒喝个微醺,借着酒力,到皇后寝殿里低个头,说些软话,再宠幸皇后一番。若是能重新怀上身孕,皇后一准就原谅他了。
皇帝思量再三,耐不住想见一见皇后,还是听信了贞贵妃的主意。本是想稍微喝几杯酒壮壮胆子就去,谁料贞贵妃准备的酒水竟是如此之烈,他三杯下肚,已是有些神志不清。
皇帝勉强被太监搀扶着上了步撵,停在皇后寝室外。可偏偏就这样巧,皇后不在寝殿里,被太后叫去佛堂抄经了。
他不胜酒力,昏昏沉沉,竟是认错了人,将皇后身边最亲信的宫女当做了皇后。那偌大的宫殿,那么多宫婢与太监,可任由宫女如何喊叫挣扎,那寝殿中都没有人帮她。
待皇帝醒来时,皇后正站在床榻前,用着一种近乎冷漠与痛恨的目光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两人就此彻底决裂,而那被糟践了的宫女,在榻上昏迷了数日,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寻死。
宫女是皇后的兄长从战场上救下的俘虏,虽身份不明,但识字又知礼,被带回洛阳后,辗转做了皇后的婢女。
皇后对她极好,她待皇后亦是忠贞不渝,经此一事,只觉得无颜苟活。
皇后与她两人情同手足,以防她再寻死,只好时刻看着她,日夜守在她身边。
好不容易这样煎熬过了两个月,御医却查出了她有孕。宫女一下安生了,不再寻死,只因皇后上次小产后,便被御医诊断出再不能有孕,她决心诞下腹中的孩子,过继给皇后。
皇后见她怀了身孕后就有了求生的意志,总算安心下来。为保护她,皇后重金买通御医隐瞒此事,待月份大了些,显出孕肚,便将她送出了北宫,让她在别苑悄无声息诞下了元容。
直至宫女和元容一同被接回了北宫,贞贵妃才得知她有了身孕,并诞下了皇帝的长子。木已成舟,饶是贞贵妃咬碎了牙,也没能改变事实。
皇后想要给她一个名分,她也不愿意要。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间元容就满岁了。那日是元容的一岁生辰,过得好不热闹,就在皇后以为她有了元容,便会好好活下来时,宫女吞金自尽了。
她悄无声息地死去,穿着整齐,面上含着微笑,就如同诞下元容时那样,孤身一人,一句话未曾留下。
皇帝虽与皇后决裂,内心仍是觉得有些亏欠皇后。元容就这样被过继给了皇后,大部分知道实情的宫女太监乃至嫔妃都死了,甚至于宫外的其他人都不知情此事,还以为他是皇后的亲生血脉。
不过,仍有一小部分人知道那段过往,譬如贞贵妃。她恨不得将元容不是皇后亲生的子嗣,而是个卑贱的宫女所生,宣扬至天下,让所有人都知道。
但贞贵妃在皇帝眼中,是个极为善良、大度,没有心机,从不善妒的女人,她若是这样做了,被皇帝查到头上,便会失去偏宠。
这样得不偿失的事情,她自然不会去做。
所以她设了个局,故意在温阳公主来找她的时候,与知情的嫔妃谈及此事,一脸惋惜与痛心地说出了太子的身世。
就算传到皇帝耳朵里,皇帝一查,也是温阳公主自己偷听到,而并非她有意跟温阳公主说的。
温阳公主是个骄纵的性子,被贞贵妃惯坏了,一向仰慕元容,那嘴又没个把门的,为了逼退其他爱慕元容的女郎,没少宣扬过此事。
只是头一次,在背后说这些话时,被元容碰上个正着。
盛阳的光透过葳蕤交叠的松枝间隙,散落下来一束束细碎的暖阳,空气中飞舞着细微的扬尘。蝉声依旧,顾休休却沉默地站在松柏下,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些什么。
元容像是已经预料到了这样的结果,他觉得有些窒闷,心里沉甸甸的,说不出的滋味。
他不敢靠近她,更害怕对上她嫌恶的眼神,再也不愿多停留一刻,缓缓抬起灌了铅似的腿,想要转身离开。却在下一瞬,听到一记响亮又清脆的巴掌声。
他侧过头去,只见顾休休三两步逼近温阳公主,抬起手来,迎着阳光,以极快的速度落下。
“啪——”又是一声脆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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