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当家的声音沙哑难听, 像是嗓子里卡了沙子粒,说话时嘶声裂肺的,比宫里的太监声线还尖利。
此时又带上几分急色, 似是已经迫不及待看到顾休休了。
铁牛将顾休休扛到了大当家面前,许是这一路她还算乖巧, 他手上用力也轻了几分——这娇弱的女郎,哪里经得住他摔来摔去的, 方才在行宫里被他掐了一会,就有些半死不活了。
顾休休平稳落地, 感觉微微透光的黑布外, 有人朝她走了过来。
她与那些士族女郎们, 皆穿着泡汤的浴衣,大多数女郎都赤着双脚, 她自然也不例外。
大当家停在她面前,即便黑布罩住了她的面容, 可只看她皙白修长的颈儿, 他便已是耐不住动了动喉头。
他视线一路向下移去,目光从她的颈间到被微微浸湿的浴衣勾勒出的曲线, 她看起来才十六七的样子, 却发育得刚刚好,不过于妩媚艳俗, 也不过于娟秀雅淡。
再向下看去, 她双腿修长, 浴裤收至纤细的脚踝, 露出雪白的脚背。许是有些不适应,她玲珑小巧的脚趾微微蜷缩着。
大当家凑近了些,仿佛嗅到了她身上淡淡的芳香, 情不自禁向她盈盈不堪一握的细腰伸出了手。
可手伸到半途,面前却突然多出一个人来,他顿住动作,抬头向上看去,便见那铁牛挡在了顾休休身前:“大当家,这又不是地里的萝卜。你在这看来看去,难不成能看出朵花儿来?”
“你让虎头山弟兄们抓来了这么小姑子,下一步要怎么做,总不能就坐以待毙,等着官兵上山来找我们吧?”
铁牛嗓音略显粗犷:“还有二当家,他现在如何了?”
大当家咳了一声,站直了身子,依依不舍收回了视线:“那我自然是有安排,你不必担忧。如今我弟弟还吊着最后一口气,虽是被挑了手筋脚筋……哪怕成个废人,我作为虎头山的大当家,作为他兄长,我都不会放弃他。”
他说着,竟还是掉了两滴鳄鱼泪,吸了吸鼻子:“我让弟兄们绑来这些女郎,便是想用她们跟洛阳城里的贵人们讨些赎金来,好给我弟弟治病疗伤,买支千年人参续口气。”
虽然演技拙劣,还是将一旁的山匪们感动地涕泪横流。
但铁牛却感觉有些不快:“什么废人,大当家这话说得我不爱听。我们虎头山上的弟兄们,哪个没受过二当家的恩惠,这些年全靠二当家领头,弟兄们才能吃饱穿暖,怎么如今手脚筋断了就成了废人?”
大当家脸色微僵,唇边的肌肉抽搐了两下,眸中极快地闪过一丝厌恶。
这虎头山上,明明他才是大当家,可铁牛却丝毫不给他面子,口口声声一句一个二当家。
如今又让他当众下不来台,说什么‘这些年全靠二当家领头’。若都是靠着二当家,那他这个虎头山的大当家又算个什么?
一山不容二虎,连这样的道理,铁牛都不明白。
大当家很快掩盖下眼底的寒意,抿住了嘴。
四皇子许诺给他送两箱金子,足有五千金,够他这辈子吃喝不愁了。现在只给他送了一千金,说是定金,待到事成后,将剩下四千金补上给他。
四皇子的要求倒也不高,只要将指名的几个士族女郎给杀了,尤其是顾休休,剩下的女郎们就关在山寨中,让她们吃些苦头便是了。
大当家并不在乎四皇子为何要他绑来那么多士族女郎,也不关心这样做对虎头山的山匪们有什么影响。
官府想要查到他们身上,需要些时间,大当家对此较为谨慎,要求四皇子在傍晚前将剩下的四千金送上。
他准备干完这一票大的,就金盆洗手,届时远离洛阳,到西燕或是其他小国里,买个宅子,娶妻纳妾,又或是再开个赌坊,每日吃喝享乐,岂不快哉?
他早已厌烦了在虎头山上做山匪的日子了——若是有钱,谁愿意整日提心吊胆去做个亡命山匪?
届时拿到了剩下的四千金,他便会带着身边两三个心腹兄弟,离开这虎头山,往北魏外之地逃命去了。
至于虎头山上剩下的山匪们……总要有人为此事顶罪。
他答应了四皇子,傍晚收到余下四千金后,就往地窖里的酒水里下毒。
再以庆祝为二当家报仇雪恨为由,宴请山匪们饮酒吃肉,令他们都在不知不觉中被酒水毒死——四皇子说,只要他们都死了,便是死无对证,这样官府来了,也查不出什么线索来。
思及至此,大当家对着铁牛笑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铁牛,是我失言,别往心里去。”
说着,他移开眼,看向顾休休:“……你确定这人是顾休休?”
见铁牛点头了,大当家却还是一副不放心的模样:“将那黑布罩子摘下来,我确定一下她的身份……”
铁牛也没多想,只以为大当家是难得谨慎了一次,他转过身,随手掀起了罩在顾休休脸上的黑布。
她太久没有看见光亮,猛地一下见了光,眼睛有些不适应,下意识阖上眸。山头上挂着的盛阳,透过树叶间隙落在她有些湿漉漉的鬓发间,乌发一缕缕轻坠,唇边渗着一丝血色,犹如妖冶的曼珠沙华。
苍白无色的小脸,只有巴掌大,发丝遮掩住她半张脸庞,睫羽轻轻颤着,显出几分弱不禁风来,似是振翅的蝶,纤弱又美丽。
大当家不禁看得痴了。
他这辈子都没有见过这样精致绝伦的容貌,便如同神明造物,有玉骨仙人之姿。
不愧是北魏第一美人,难怪四皇子得不到就想要毁掉她。
这样美貌的小姑子,若是让他沾染一次,他便是死而无憾,做鬼也心甘情愿了。
“……顾休休?”大当家齿间轻轻咀嚼着这个名字,眉目舒展开来,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弧度。
听到他唤自己的名字,顾休休拿手挡了一下刺眼的光,朝着大当家看了过去。
大当家看起来比顾休休还要矮上几寸。都说相由心生,他一双单眼皮的细眼微微眯着,黝黑的皮肤上渗着些汗珠,嘴角蓄着一撇胡子,站在七尺高的铁牛旁边,像是一只瘦小干瘪的黄鼠狼。
长得真猥琐。
她左手下的衣袖中,贴紧了那把山子给她的柳叶刀。难怪山子重复了几遍,让她小心大当家,瞧那大当家看她的眼神,若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怕是就要直接扑过来了。
顾休休有些反胃,喉咙里像是堵了口气,只能紧紧攥住那把柳叶刀,以此获取些安全感。
“对了,还抓来了一个公主,叫什么……温阳?”铁牛从后边拎出来了温阳公主,直接扔在了地上,手上却是一点力道都没有存,摔得温阳公主在地上打了个滚儿。
大当家挑了挑眉,收回灼热的目光,看向了面容略显狼狈的温阳公主。
他对这个公主略有耳闻,好像是贞贵妃的义女,四皇子的表妹。听说那行宫中沐浴净身时,士族女郎与皇室嫔妃们是分开来的,也不知道这温阳公主怎么被抓来了。
左右不怎么重要——四皇子可是连谢家本族的老夫人都一同设计进来,自己的外祖母都不放过,更何况一个表妹呢。
见大当家看来,温阳公主有些不淡定了。她刚刚才被铁牛暴揍了一顿,这会儿早就学老实了,生怕大当家又折磨她,连连向后退着,蜷缩着身子,朝顾休休身后爬了过去。
大当家抬了抬手,示意山匪们将士族女郎们都带走:“先带下去……一半关在柴房里,另一半关在马厩里。”
铁牛愣了一下:“不杀了她们吗?那顾休休呢……不是要杀她为二当家报仇吗?”
大当家不悦道:“你急什么?他们官府一时半会查不到虎头山上来,便是让她们多活个半天,又不妨碍什么。”
他们从暗道中离开,士族女郎们便像是人间蒸发似的消失了,这附近山头上有那么多山匪,官府逐一排查也需要时间。
等官府查到虎头山来,他早就带着四皇子给的五千金离开此处了。
见铁牛神色不忿,大当家笑着补充了一句:“傍晚办个篝火会,叫来所有弟兄……将我弟弟也抬出来,再搬一些地窖里藏着的美酒,大家吃酒喝肉,当着我弟弟的面,杀顾休休雪恨如何?”
铁牛犹豫了一下,问道:“那其他的小姑子怎么办?”
“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到了虎头山吗?这些北魏权贵家族们,根本没将平民百姓当做人来看,好不容易逮到机会报复他们,岂能轻易放过?”
大当家拍了拍铁牛的肩膀,笑得意味深长:“到了傍晚,点几个小姑子出来,叫弟兄们也快活放松一下。”
说罢,他不给铁牛再多说话的机会,转头又瞥了一眼顾休休,笑眯眯离开了。
铁牛看着大当家离开的背影,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山子走过来叫了他一声,他才缓过神来,似是有些怅然,看向了顾休休:“……你想去马厩还是柴房?”
顾休休没想到自己还有选择的机会,思忖了一下:“柴房吧。”
马厩是养马的地方,想必味道应该很刺鼻,总之都是被关起来,何必遭这个罪。
铁牛点了点头,扭身对山子道:“你送她去马厩。”
顾休休:“……”没事吧,你没事吧?!
见她表情怪异,铁牛摘下了脸上的黑布巾,露出一张黝黑却朴实的面容,他冷哼道:“谁叫你心肠歹毒,你想做什么,我偏不如你意。”
说罢,他就要走,但人还没走出一步,衣角却被一只皙白的小手攥住了。
铁牛顿住步伐,皱着眉头看过去,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见顾休休道:“……铁牛是吧?我跟你打个赌?”
他眸中露出了诧异之色,几乎是下意识脱口而出:“你说什么?”
这个小姑子脑袋没问题吧?
她都快要死了,不想着如何求饶就罢了,还有心思跟他打赌?
原本铁牛是不想跟她搭话的,但凡是个男人都有胜负欲,他生出了几分兴趣,却装作不怎么在意,道:“说来听听。”
她往前走了两步,踮起脚,压低了嗓音:“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会认为我是狡辩。那你就当做听个笑话——我赌二当家是被大当家害成现在这样,我赌大当家与洛阳城里权贵勾结,我赌大当家屋子里藏着受贿的钱财,我赌大当家今日会对我不轨……”
“若你赢了,我任你处置,可写一封遗书表明我是自尽,绝不让你被牵扯进来。若你输了,你欠我一条命,往后便要唯我是从。”
铁牛越听,眉头拧得越紧,他看着顾休休的表情有些不善,似乎是觉得她在挑拨离间,正准备开口呵斥,却听她不以为意地笑道:“你不敢赌吧?”
他冷着脸道:“少来这一套!”
“前两个赌注,我现在没办法证明,可后两个,一个只需要你去大当家屋子里找一找,便知道我说得是真是假……”
“至于另一个,你觉得大当家为何不趁现在杀了我,而非要节外生枝,搞什么篝火会?你不信我的话,就跟在我身边一天看看,看他是不是对我图谋不轨。”
顾休休语气平静,像是在阐述一个事实,不慌不忙,倒叫铁牛的心有些乱了。
不说旁的,就说她赌的最后一注——大当家方才看着她的眼神确实有些不大对,更何况他也不知道大当家为何不直接处决了顾休休,还要等到晚上才行。
“不赌。”铁牛转头就要走,走了两步又倏忽顿住,回来拽着她往马厩里走:“不叫山子送你了,省得你这张嘴胡说八道。”
山子看着铁牛带着顾休休离去的身影,不由在心底赞叹了一句:怎么会有人长得这么好看,又这么有头脑!
铁牛人如其名,认准了什么,便像是一头犟牛似的,撞得头破血流也绝对不会回头。
哪怕是山子,也不敢在铁牛面前多说什么,一个是说了也不会信,另一个是铁牛压根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但顾休休只用了一句‘我跟你打个赌’,便让铁牛停住了步,听她把话讲完了。
现在看来,铁牛似乎是有些动摇了,若不然也不会改变主意,亲自去送顾休休了——大抵是怕大当家真的对顾休休图谋不轨。
要他说来,顾休休是真的聪明,清楚大当家看她的眼神不对,便提出这几个赌注,不管铁牛信或者不信,他为了反驳她,定会多注意她一些。
这样一来,铁牛一直关注着顾休休,大当家想要对她动手,自然就没那么容易了。
三言两语就能让铁牛给自己当保镖护身,这让山子怎么能不佩服她?
顾休休一路上,几乎是被铁牛推搡到了马厩里。那马厩已经被人清扫过了,虽然仍是有些臭烘烘的,但好歹地上的马粪都清理干净了,又铺了些干草在上面,勉强能待人了。
她一进马厩,就看到了女郎之中,挺着圆滚滚肚子的虞歌。
虞歌的脸色实在算不得好,苍白又布着些汗水,此刻正坐在干草上岔着腿,重重喘息着。
一看见顾休休,虞歌便朝她伸出了手,连唤了好几声:“阿休,阿休……”
顾休休赶紧走了过去:“虞歌夫人,你身子不舒服?”
“对不起,阿休……我在行宫里没能站出来帮你……”虞歌双眸泛着红,仿佛随时都会哭出来,额间的汗水缓缓淌落下来,她嗓子干哑着:“我怕他们伤了孩子,对不起……”
顾休休听见这话,却是有些哭笑不得。虞歌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在那种情况下,肯定是要先自保,怎么能为了义气就不顾腹中孩子的安危?
她们好生生的人,被推搡几下都摔得生疼,更何况虞歌是个孕妇,哪里禁得住山匪们折腾。
“虞歌夫人,你不用说对不起,这事不怪你,你没有做错,更不用愧疚……”顾休休蹲下身子,看着虞歌安抚道:“倘若我是你,我也会这样做。”
“阿休,你不怪我?”虞歌攥住了她的手,正想说什么,却倏忽顿住,瞳孔微微一缩:“阿,阿休……我好像要生了……”
顾休休愣了一下,朝着虞歌的腿下看去,只见地上的干草被清透的水状分泌物浸湿,那浴裤也湿透了,不断有清水似的液体向外流淌。
“……”到底是没经历过这些,难得顾休休脸上也出现了一丝慌乱,但她很快将情绪压了下去,尽可能冷静地拍了拍虞歌的手背:“你别慌,你和孩子都会没事,我去给你找稳婆……”
铁牛还没来得及走,只见顾休休刚跑进马厩,就像是一阵风似的,又飞奔了出来。她抓住他的手臂,嗓音有些急:“虎头山上有没有稳婆?”
“……稳婆?”他怔了怔,往马厩里走了两步,看到了坐在地上,一脸痛苦的虞歌,摇头道:“山寨里的女人今早上就被送下山了,哪有什么稳婆……她是不是要生了?”
顾休休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事,实在没有经验,若是十月怀胎,她还能凭着学过的生物知识,帮虞歌接生。
可虞歌才怀孕八个月多,现在要生,那便是早产儿。还有什么感染,大出血,胎位不正的风险,便不用说了。
她哪里敢拿虞歌和肚子里的孩子冒险,现代医疗发达,仍有不少孕妇丧命在生产之时,更何况这里是古代,连个麻醉都没有,只能咬着牙硬抗。
顾休休心底没数,但虞歌现在除了她,没人可以依靠。她不能慌,也不能乱,才可以给虞歌一些安全感。
她抬头看了一眼围在马厩外看守的山匪们,抿了抿唇:“铁牛大哥,人命关天的大事,我们之间有什么恩怨都放一放。劳烦你烧些热水,取些干净的棉布和剪刀,再拿几床被单来……”
铁牛还是个单身汉,也是头一遭经历这事。就如同顾休休所言,一码归一码,如今是性命攸关的事情,他自然是全力配合,连忙吩咐下去,让手下的山匪去烧热水,顺带取来顾休休要的东西。
顾休休走回了马厩,在人群里寻觅了好一会,视线落在了琅琊王氏的本族老夫人身上——顾家老夫人被关进了柴房,她只能寻求有经验的妇人来帮忙。
“老夫人,小辈冒昧请您帮忙……”她还没说完,王家老夫人已是点头应下:“你一个未婚的年青女郎,自是不懂这些,老身帮你就是了。”
顾休休连忙道谢,这帮忙接生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儿,一不小心就要得罪了人——虞歌是早产,万一有个好歹,怕就是刘廷尉怪罪下来,要惹一身麻烦。
王家老夫人自然懂这个理儿,能同意帮忙,也是看在顾休休的面子上。
一个是顾休休在行宫里有情有义的一面,感到了王家老夫人;一个是皇后出身琅琊王氏,顾休休与太子成了亲,便也算是她的外孙媳妇。
既然是自家人,当然要出手帮一把了。
说话间,虞歌已是疼得忍不住尖叫出来,她用力抓着马厩里的栅栏,嗓音显得破碎:“阿休,阿休——”
顾休休连忙走了过去,王家老夫人随后跟来,对着虞歌道:“不要喊了,留些力气,不然过会儿没力气生了。”
虞歌闻言,只好闭上了嘴,用力咬着唇,强忍着下腹部一阵阵传来的刺痛和收缩。
山匪们的动作还算麻利,很快就烧好了热水,拿来了崭新的棉布、剪刀以及几床被单。
顾休休让周围的女郎们帮忙,将被单挂在了马厩的两边,遮挡住了山匪们的视线。
而后叫其他女郎都退到了马厩外,一个是怕她们见不得血腥,一个是都拥挤在这里,空气不流通。自己则接过热水与棉布,在王家老夫人身侧帮忙。
老夫人剪开了虞歌的浴裤,在她腿上搭了一块薄薄的被单,不时将棉布放在热水中打湿,将其热敷在虞歌身上:“热敷可以减轻她的痛感,还能加快她的扩张……”
说是这样说,虞歌此时已是疼得快要失去理智,再难强忍,只能通过喊叫来缓释疼痛。
血水被一盆又一盆端出去,铁牛在马厩外不停地来回走着,心情莫名地焦灼。
不知过了多久,随着一声微弱的啼哭响起,他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缓缓舒了一口气:“怎么样……是小郎君还是小姑子?”
待剪下了脐带,顾休休扯下一条被单,在王家老夫人的指点下,小心翼翼地将瘦小羸弱的男婴包裹起来:“母子平安,是个小郎君。”
包好之后,送到了已是有些脱力的虞歌面前:“虞歌夫人,没事了,不怕了……”
虞歌看了一眼干巴巴又瘦弱的男婴,侧过头去,胸口微微起伏,对她道:“谢谢你,阿休。”
说罢,她又紧接着道:“你看啊,阿休,我生了个人!”
顾休休:“……”
她有些哭笑不得,将孩子交给王家老夫人照看,站起身来,走到了马厩外,扶着栅栏:“铁牛大哥,多亏了你……”顿了一下,问道:“能不能麻烦你再帮个忙,找一套干净的衣裙给她穿?”
虞歌方才生产时不便挪动,王家老夫人就直接剪开了虞歌的浴裤,那条裤子破了个大洞,又被血迹污染,已经不能穿了。
也不能让虞歌什么都不穿,她只好厚着脸皮向铁牛讨一套衣裙了。
她其实没有比虞歌好多少,汗水沿着额间落下,头发都被浸透了,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人,浑身湿漉漉的,浴衣上都是血迹,瞧着怪渗人的。
铁牛原本对顾休休意见很大,可是经过行宫里她为了祖母甘愿赴死之事,又亲眼见她一个未婚的小女郎临危不乱,帮那孕妇生产,心底对她的印象改观了不少。
他看了一眼她身上脏兮兮的浴衣,转头吩咐手下的山匪:“取两套姑子穿的衣裙来,要宽松些的,再打盆热水给她。”
顾休休对他道了谢,正要往回走,却听见那道浑厚的男声响起:“顾休休……”
她顿住脚步,转过头看着铁牛。
他黝黑的面容上,是一双朴实的双目,若非是生得彪壮,倒像是耕地的农民,身上都是实诚劲儿:“你说的赌注,我跟你赌了。”
铁牛往前走了两步,压低了嗓音:“我现在就去大当家房中查看,假若有你所说的钱财,我便信了你的话。”
说罢,他吩咐马厩外的山匪们好好看守着顾休休她们,自己则大步离去,朝着大当家的院子走了去。
顾休休在马厩外站了一会儿,看着铁牛离去的背影,浑身都有些无力,倚靠着栅栏,缓了许久才恢复些力气。
风一吹,她身上的汗都冷了下来。
现在已是半下午了,想必朱玉已经发现她们从行宫内凭空消失了,就是不知救兵何时才能赶到。
……也不知太子殿下此时在做什么,得知她被劫走了,或许该是在到处找她?
一般人大抵是想不到四皇子身上去,更何况这附近的山头这么多,想要逐一排查,看到底是哪些山匪劫走了她们,按照官府的办事效率,大概也要两三日。
两三日啊……等救兵寻过来了,她估计已经凉透了吧?
顾休休抬手擦了一下额间的汗水,敛住了胡思乱想的心绪,将藏在腕间的柳叶刀攥紧了些。
山匪按照铁牛的吩咐,送来了两套布裙和一盆热水,她端进去,擦了一下四肢和脸颊,到底没敢脱了浴衣再换衣裙,只是将宽松的布裙套在了湿透的浴衣外边。
虽然穿在身上有些不舒服,顾休休却也不怎么在意,都到这个时候了,有命在就不错了,哪有时间矫情那些有的没的。
她依着大当家方才说的话,推测出四皇子此次行事应该是较为谨慎,将给大当家的钱财分为了两份,一份是定金,另一份则是事成后的尾金。
因此大当家才要等到傍晚再动手——尾金该是傍晚才送过来。
但她不理解,为何要办什么篝火会,又是喝酒吃肉,难道大当家不应该拿了尾金就赶快带着山匪们跑路吗?
还是说……大当家压根就不想带那些山匪离开,而是准备自己拿钱跑路?
若如此说来,他怕是要将这些山匪们留下,当做顶罪的替罪羊了。
顾休休眉头一蹙,不知为何,却突然生出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四皇子怎么可能让大当家留下活口用以顶罪?
山匪们死无对证,才是四皇子摆脱嫌疑的最好方式。左右虎头山上的山匪们都死绝了,还能怎么往他身上查?
所以傍晚的篝火会,其实不过是一场有去无回的鸿门宴,山匪们都会死在这篝火会上,而顾休休也是。
等到官府查到虎头山,找上来时,能找到的只有遍地的尸体。
这次四皇子倒是有了几分脑子,吃一堑长一智,知道怎么借刀杀人,再栽赃给别人,将自己撇清关系。
但他实在是低估了北魏家族的权势,比起贞贵妃的伎俩,四皇子还是逊色不少——他的做法绝不会是天衣无缝,有心人想要查,就能查到他身上去。
更何况灭口就要灭绝了,留下一个大当家带钱跑路,那便是后患无穷。
“顾休休?”有人唤了她一声,将她的思绪唤回。
顾休休抬头看去,还没反应过来,已是被来人扛了起来。
这山匪也十分健硕,她被扔在山寨门口的时候见过他一面,好像是大当家身边的人。
她尝试着挣扎了几下,却丝毫憾不动他:“你要带我去哪里?”
山匪冷声道:“大当家要见你。”
说着,他一手掐住了她的后颈,似是在威胁她,倘若再是乱挣扎,指不定要怎么样了。
大当家的院子离马厩并不太远,顾休休被扔下来的时候,听见身前响起了笑声:“轻一点,你这个莽夫,再摔坏了这美丽的小姑子。”
这笑声又低哑又尖锐,是一种无法用无言形容的声线,只让人头皮发麻。
“早就听四皇子说你很聪明,没想到却是真的……”大当家走近了她,俯下身子,指尖轻轻滑落她的脸颊,勾起一缕发丝,嗅了两下:“你该是一早就猜到了,是谁要你的性命了?”
他陶醉似的,发出一声叹息:“我本想多留铁牛半天,谁知道他跑到我院子里来,翻出了我藏好的一千金……”
“是你告诉他的吧?铁牛可没有这么好的头脑。”
顾休休向后退了退,眼底闪过一丝厌恶。他的身上有一种汗臭味,混着似是旱烟的气息,逼得人喘不过气来。
许是捕捉到了她眸中的抵触,大当家脸上的笑容一僵,冷哼一声,拽着她的手腕,将她往屋子里拖过去。
“贱人!你以为自己有多高贵?”他动作粗暴,说话时后槽牙都在用尽,显得嗓音更加尖利。
大当家踹开了门,将她拖了进去,一只脚刚踏进去,便已是迫不及待地抬手解着腰带,俯身而下,朝着她身上压去。
他趴了过来,另一只手按在她的腰间,撕扯着襟带,口中含糊不清发着低吟。
几乎是下一瞬,他闷哼了一声,动作停顿住,喉间似乎是发出低低的咕噜声,怔怔地抬手朝着冰凉的颈间摸去。
顾休休皙白的小手,此刻正贴在他的颈侧,随着她掌心微微用力,那刺入他颈间的柳叶刀,也缓缓向里进了一寸。
她美丽的双眸冷冰冰的,看不出太多情绪来,只是让大当家浑身泛起寒意。
她没有松手,死死地抵住那一柄柳叶刀,似是用尽了浑身的力气,直至完全没入血肉,在大当家惊恐的神色中,倏忽向外拔出柳叶刀。
血似是喷泉,不断向外涌着,从颈间那道细长的伤口中迸溅了一地。
他无力地瘫倒在她身上,那殷红的血向外流淌着,她清晰地听到自己错乱有力的心跳声,还有呲呲的喷血声,溅到了她脸上,颈上,双手上。
顾休休再也没有力气推开他了。
她浸在鲜血中的双手止不住颤着,忘却了呼吸,空气中都沉淀着腥臭的血味,混着他身上的汗臭,让人胃里翻滚,胃酸瞬间从喉间向上涌了出来。
双耳嗡嗡作响,她瘫软在地上,蜷缩起身体。
胸口骤然起伏,缓缓移动着僵硬着的脑袋,大脑似乎停止了运作,只有麻木和恐惧,并着一种无力感从四肢向内蔓延。
“豆儿……”
闻声,她慢慢地偏过了头。
看见晦暗不明的屋子里,落入一束光。
门外立着的太子殿下逆光而来,他原是一道漆黑的影,而后离她越来越近。
她眼角落下一行泪水,嗓音沙哑:“元容……?”
他的眉眼有了形状,似是没有看到一地血迹,苍白的手掌握住了她颤抖的手,嗓音轻柔又温和:“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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