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玉知道顾休休与顾月姐妹两人感情极好, 却是再也说不下去了,只能咬着唇,泪水无声地向下流着。
“被砍了, 数刀……?”
顾休休足足整愣了片刻, 大脑似是宕机了, 方才还灵动的神色,此刻僵硬着, 唇瓣像是张不开似的, 浑身的力气都被一下卸了去。
她足下一软, 竟是直直栽了过去, 瘫软在了地上。朱玉喊了一声女郎, 连忙上去扶她:“女郎,休要如此, 宸妃娘娘还活着, 只是……”
顾休休撑起身子,双臂叩在朱玉肩上, 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急切道:“只是什么?”
朱玉哽咽道:“只是伤得太重,御医说宸妃娘娘现在是吊着最后一口气在等女郎, 怕是, 怕是活不成了……”
顾月被救回来的时候, 浑身都是血, 原本美丽的面容失去了颜色, 变得惨白发青,四肢似是有些僵硬了,冰冷得像是尸体。
朱玉难以形容看到顾月时的心情,她只知道若顾休休看到那一幕, 怕是会心痛到当场昏厥。
她话音刚刚落下,寝室门口便传来一声脆响,只听见‘哐当’一下,顾休休下意识抬眸看去。
便见不知何时立在了门外的永安侯夫人,听到朱玉的话后,竟是惊厥过度,双目一翻,倏忽昏倒了过去。
她手里原本捧着的药碗,此刻已是摔在地上,碎成了两半。滚热的药汤洒了一地,曦光投在寝室门口,在空气中腾起淡淡的雾气,混着些细微的灰尘,飞舞跳跃着。
顾休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过去将永安侯夫人扶起的了,似乎是朱玉喊来了玉轩的仆人,将永安侯夫人搀扶抬起,搬进了寝室里,又有人去喊了郎中。
她赤着双足,跪在榻前,看着躺在榻上的永安侯夫人,耳畔不断萦绕着朱玉方才的话——怕是活不成了。
……怎么会这样?阿姐怎么会变成这样?
四皇子,又是四皇子干的?
顾休休双手慢慢抖着,她扶着床榻,脚下却还在打滑,尝试了几次,都没能站起来。
“朱玉,扶我起来……”她唤来了朱玉,嗓音沙哑着,一手按在榻边,一手扶着朱玉的手臂,勉强打着颤站了起来。
可不知为何,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双腿,似乎被卸去了全部的力量,软而无力,连双臂都止不住在抖。
全身的血液都逆流到了头顶,顾休休抬起颤抖的手,拔下鬓间的簪子,用力地握在手心里,掌心攥成了拳头,一步一步向外走去。
她赤着足,越走越快,越走越急,而后在不知不觉中就跑了起来。
朱玉在她身后追着,却怎么也追不上她:“女郎,女郎……您要去哪里?”
顾休休跑出了永安侯府,她似乎忘记了呼吸,只能听见呼啸而过的风,还有她急促不安的心跳声,砰砰,砰砰,清晰可闻。
她跑过了长长的巷子,足下被地上的碎石扎得淌血,她却像是没有了痛觉,径直向着四皇子府奔去。
倏忽,一个蒙脸的黑衣暗卫,不知从何处跳了下来,挡住了顾休休的去路。
她停住了脚步,看着蒙住脸的暗卫,虽然只露出了一双眼睛,却还是认出了他是秋水。
“让开——”顾休休的声音有些冷。
“殿下让我转告女郎,津渡王子用蛊术救回了宸妃娘娘的性命,如今宸妃娘娘已是被送回了北宫,虽伤得重,但目前性命无忧……”
秋水顿了一下,看着似乎有些失去理智的顾休休:“此事非四皇子所为,女郎莫要冲动。”
虽然只跟了顾休休短短几日,秋水却已是见过了很多面不一样的她。
冷静的她,聪慧的她,善辩的她,身陷绝境也丝毫不慌不忙的她……顾休休仿佛永远云淡风轻,哪怕险些被歹人玷了清白,出了房间却还有余力去关怀帮过她的山匪,又安抚下本该领罪受罚的他。
这份胸怀智略与洒脱率性,让她看起来很高,很远,似是仙人一般无欲无求,以至于令他以为她不会有太多在意的人或事。
直到方才看见她因为宸妃,而不顾一切,向前赤足狂奔的模样。
秋水忽然觉得,她似乎也没有那么高,那么远,又似乎添了几分血性,更有了这个年龄的女郎该有的模样——莽撞的女郎,冲动的女郎,不必深思熟虑,瞻前顾后。
见顾休休听完他的话后,一下沉默起来,秋水问道:“女郎现下可是要进宫去?殿下为您备了马车,停在……”
话未说完,被顾休休打断:“……太子昨日就知道了我阿姐受重伤的事情,对吗?”
她的嗓音低哑又有些破碎,隐隐还带着些强忍的哭腔,听得秋水怔住:“殿下昨日夜里才接到消息……兹事体大,太后命人封锁了消息,殿下将女郎转送回洛阳城,便去处理山匪的后续事宜,并非有意隐瞒女郎。”
大抵是元容知晓,以顾休休现在的心理状态,根本没办法接受宸妃重伤将死的事情,便没有第一时间将消息转达给她。
闻言,顾休休手中的簪子倏忽一松,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她捂着脸缓缓蹲了下去,纤弱的身子抵在长巷的墙面上,不知是不是在哭,肩膀慢慢抖动着。
秋水让人去买了一双鞋袜,递送了她面前,目光不慎扫到了她雪白的脚背,他慌忙别过视线:“女郎先穿上鞋袜,回永安侯府梳洗过后,再去北宫也不迟……”
顾休休此时的情绪已是渐渐稳定下来——从秋水提到津渡王子时,她悬着的一颗心,便稍微放了一些。
但随之而来的,是莫名的愤怒。
倘若此事与四皇子无关,那山头上怎么会突然冒出来什么山匪,还偏偏这么巧,就砍伤了顾月?
要知道,每年暮秋时,永宁寺附近山头上的山匪都老实的像是鹌鹑似的,能不出门就不出门,更别提出现在行宫附近的山路上了。
若不是虎头山上的大当家鼠目寸光,为了钱财就挑断了一当家的手脚筋,栽赃在了她身上,虎头山的山匪们也不会受大当家蛊惑,豁出性命劫持她和其他士族女郎们。
没遇到山匪,顾月却能身受重伤,又被津渡所救,她唯一能想到的解释,便是津渡是自导自演了。
可津渡到底是怎么想的,就算是想要死遁离开,又怎么忍心叫她阿姐真的被砍伤?
顾休休越想越气恼,她穿上了秋水递来的鞋袜,连脚底板上淌血了都没注意,伸手捡起了簪子,朝着永安侯府的方向走了回去。
回到半途,遇见了来寻她的朱玉,她此刻也没有心情跟朱玉多说。只吩咐了一句让朱玉去准备马车,便埋着头走回玉轩,稍作梳洗,换了身衣裙,坐着停在永安侯府外的马车进了北宫。
不知是不是这次山匪伤人的事情闹得,北宫外的护卫肉眼可见的增多了一倍,顾休休的马车被拦在了宫城外。
以往查过手牌,护卫就能放行,可这次顾休休拿出了顾家的手牌,护卫们却不认了:“圣上严令,除三品以上官员与太子殿下执手牌外,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北宫。”
顾休休总算知道为什么秋水要说太子殿下给她准备马车了——先前她气还没有顺过来,以为昨天上虎头山救她出来时,他就知晓了顾月身受重伤的事情,却对她只字不提,心中郁结,便打断了秋水的话,自己叫朱玉准备了马车。
现在看来,北宫外的护卫们只认三品以上臣子和太子的手牌,他就是因为知道她进不去北宫,才特意为她准备了东宫的马车。
今日不管如何,顾休休都是定要进去看一看顾月。她转身要走,正准备寻一处无人的地方,将秋水叫出来问一问太子备下的马车在何处,身后却传来了一声唤:“……顾家女郎?”
她顿住脚步,回头看去,便见刘廷尉从北宫内走了出来:“还真是女郎,你是来……”他顿了一下,恍然想起什么:“你应该是来看宸妃娘娘的。”
顾休休点头:“正是。”
“女郎不必太过担忧,我刚从北宫中出来,宸妃娘娘有津渡王子以蛊术续命,性命无碍。”
说罢,刘廷尉将元容的手牌交给了护卫:“瞪大你们的眼睛看清楚,这可是未来的东宫太子妃,还不速速放行?!”
护卫们看到太子手牌,态度一下转变了,放下手中的长矛,躬身道:“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女郎大人大量。”
顾休休愣了一下:“殿下的手牌,怎么在刘廷尉您这里?”
刘廷尉抬手摸了摸鼻子,心底暗道:那还不是因为某个人自己不敢来,怕她生气,又怕她进不去着急,便让他来此候着了。
就如秋水所言,元容送顾休休回了洛阳后,便去给铁牛那些山匪们善后了——此事牵扯重大,不管是何缘故,山匪们劫走了北魏权贵家族中的老夫人和女郎们是真,若是不费些心思断后,被送到别庄的山匪们也迟早被查出来。
谁料永宁寺那边又出了这档子事,等元容知道此事的时候,已是深更半夜了。
他连夜赶回了永宁寺,见到顾月已是性命无忧,便先隐瞒下了此事,想要等顾休休醒来再说。
而后就是秋水还没来得及禀告,朱玉就回了洛阳,将此事告诉了顾休休。
元容怕她会因为他有所隐瞒而气恼,先是让人准备了马车,又怕她一恼之下,不坐他备好的马车。
便又叫刘廷尉从下朝后,一直守在了北宫的入口,候着顾休休来。
元容特意叮嘱了,若是顾休休问起来,就说是到刘府上探望虞歌的时候,不慎将手牌落在了府中。
但刘廷尉偏不这样说,他笑嘻嘻将元容的手牌递给了顾休休:“哦,这个手牌啊,长卿怕你进不去,让我在这里等着你。”
顾休休:“……”
想不到太子殿下心思倒是细腻,不但给她备了马车,还想到了她万一不坐马车,就让刘廷尉在此候着。
可他为何要对她这样好?
……只是因为她将要和他成亲了吗?
“喏,给你了……”刘廷尉完成了任务,转身就要离开,走了两步,又顿住脚步:“昨日多亏了女郎相助,内子才顺利诞下麟儿。再生之恩,无以回报,我欠女郎一个人情。”
说着,他向顾休休拱手作揖,行大礼,以示感激之情。
顾休休摇头,对刘廷尉虚虚一扶:“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长卿说了,女郎若是想要住在宸妃娘娘宫殿中照料,也不是不行。只是太后诞辰将至,西燕、南晋、苗疆等数国使臣,已是抵达了洛阳城,从明日起,一直到太后诞辰当日,怕是会进出北宫较为频繁……”
刘廷尉看了一眼顾休休的脸:“女郎有仙人之姿,貌比倾城,即便有暗卫护身,在宫中仍是需得谨慎些。”
顾休休这才明白过来,北宫外倏忽增添守卫,又严查手牌,并不是因为她阿姐重伤,与士族女郎们被山匪劫走也没有太大关系。
纯粹是因为各国使臣都到了洛阳,皇帝觉得不怎么安全,便增添了守卫,以防有刺客或是不轨之人见缝插针。
难怪那日在佛苑闹了场不愉快后,皇帝就连夜赶回了洛阳城——当时大多数人都以为皇帝是被贞贵妃和永宁寺住持给气走了。
这样说来,皇帝忙活着与各国使臣纠缠,大抵是没工夫管教四皇子了。
与刘廷尉告辞过后,顾休休便拿着元容的手牌,徒步进了北宫。
上次来北宫,与今日前后不过相差几日,可却像是物是人非,连那桂花树上的银桂叶子,都看起来多了几分萧条肃清。
长长的宫廊外,时不时被秋风卷下几片泛黄的树叶,一路走过去,并未见到几个宫人。
不知走了多久,顾休休停在了顾月的宫殿外,她抬头看着那殿门上落了灰尘的牌匾——永乐殿。
永乐,永乐,她的阿姐自从入了宫后,又可曾有一时开怀快乐过?
她推门迈过了殿门高高的门槛,走进去时,便看见了昏暗无光的大殿里,坐在窗棂后美人榻上的津渡。
他手里摆弄着尺素琵琶,似乎是在调试琴弦,修长的手指叩在细细的弦线上,时不时勾动两下,发出些清脆的琴音。
宫殿内的地上,平地躺倒着六、七个宫女,她们似是昏厥了过去,又像是中了什么迷药,嘴边隐隐泛着些白沫。
“你来了……”津渡没有抬头,却淡淡道了一声。
顾休休走了进去,没有看他,径直走到了内室的床榻旁。
她向来爱笑的阿姐,此刻正眉眼安静地躺在床榻上,皮肤呈现出死气沉沉的灰白,睫羽轻垂着,本该涂着口脂,透着嫣红的唇瓣,微微皲裂开来,泛着闷紫色。
寝殿内开了一扇窗户透气,一束光投射进来,却照不到顾月苍白的面容,只能看到空气中细小的灰尘颗粒在光线下飞舞着。
顾休休弯下腰,替她掖了掖被角,一探过头,却看到了顾月颈下锁骨处的血迹。
许是刚刚有人为顾月处理包扎过伤口了,更换过的纱布崭新的白,却隐约透出斑斑血痕。
她又想起了朱玉说过的话——被山匪砍了数刀、怕是活不成了。
砍了数刀……顾休休难以想象,那被褥下遮盖住的身体,此刻该是伤成了什么样子。
她垂在锦被上的手掌,缓缓地攥成了一个拳头,泪水沿着眼尾,一滴滴落下。
顾休休倏忽转过身去,疾步朝着津渡的方向而去。她的脚步,停在了美人榻前,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扬手便挥了下去。
津渡不躲不避,应下了这一巴掌。
她的眸光中毫无温度,看着他,一字一顿道:“我阿姐说得对,你就是个混账!”
津渡笑了一声,垂下头,抬手继续调试起尺素琵琶:“……花儿是这样说我的吗?”
“说得真对呀。”他勾了勾唇,脸颊上微微灼痛,想必她是恨极了他,才使出了浑身的力气,挥起了那一巴掌。
“你想带我阿姐离开对吗?”顾休休胸口沉浮着,看着他的神色那样冷冽:“津渡王子,只是为了让我阿姐能离开,让旁人相信北魏的宸妃娘娘将死,你便令人下此狠手,夺了我阿姐半条性命去?”
津渡敛住了笑意,沉默半晌,缓缓抬头看向她:“不是我。”
“北魏太后诞辰将至,我两个哥哥提早来了洛阳,他们原本是想假传父王病重之信,诱我回苗疆,意图对我下毒手。”
他神色落寞,嗓音有些哽噎:“见我没有上当,他们便盯上了花儿,对她动了手。”
顾休休却并不理会他的话,只是冷笑了一声:“见你没有上当,你那两个哥哥又是如何盯上了我阿姐?”
“你明知他们在永宁寺附近监视你的一举一动,还故意将同心玉佩转交给我,而后引得我阿姐前去寻你,想要归还尺素琵琶,与你划清界限。”
“生怕他们看不清楚,又特意寻了个青天白日,到斋坊里见一见我阿姐,好让他们知道你的软肋是什么。这确实不是你做的,但又与你做的有什么差别?”
津渡叩在琴弦上的指尖一顿,收起那落寞的神情,倏忽笑了起来,抬起那双桃花眼,赞道:“花儿说得不错,你这个妹妹很是聪慧。”
这便是默认了她说的那些话。
顾休休瞧见他那不以为意的样子,总算理解了顾月的心情,也不知她阿姐到底倒了几辈子的霉,才会被这样彻头彻尾的疯子喜欢上。
她真是恨不得抬手扇烂他的脸,只觉得方才那一巴掌实在打轻了——这个该死的黑心男人,从她一进门就在装无辜,装可怜,还想把事情都推脱干净,仿佛什么无暇洁白的莲花似的。
见顾休休眼睛都在喷火,津渡敛住眉眼,正色道:“你阿姐没事,都是皮外伤,不过是我动了些蛊术,才显得比较严重而已。”
“你怎么进的北宫?”她指着地上横七竖八晕倒的宫婢,咬牙切齿地问道:“……她们又是怎么回事?”
“你放心,我是有北魏皇帝的准许才入宫——毕竟有我的蛊术,花儿才‘捡回’一条性命,后续还要指望我救她呢。”
“至于那些宫女……她们说,我不能一个人在殿内跟花儿独处。现在应该不算独处吧?”
津渡侧过头,看着倒了一地的宫女们,神色无辜道:“只是叫她们睡上一会,补补觉,不妨事的。”
顾休休忍不住道:“你真不要脸啊!”
什么高僧,还佛子,真是徒有其表,简直是斯文败类!
津渡托着下巴,笑了起来:“是吗,你姐姐也是这么说的。”
顾休休咬了咬牙,努力压下想要杀人的冲动,尽可能平静地问道:“你准备什么时候带我阿姐离开?”
“等你跟太子成亲后。”津渡回答得很快,不假思索道:“总不能让你丧事、喜事撞在一起办,这么多年我都等了,不差这半个多月。”
顾休休愣了一下,道:“你倒是思虑得细致。”
津渡看着她,嗓音温和:“谁让你是花儿最疼爱的妹妹。花儿的妹妹,就是我的妹妹。”
顾休休:“……”
“你可以走了,我会在这里照顾阿姐。”
津渡抱起尺素琵琶,依依不舍地看向内室,似乎不怎么想走。
他往顾休休的方向靠了一步,似乎是想拍一拍她的肩膀,手还没落下,便听见她淡淡道:“津渡王子,我劝你最好不要想着,将蛊术用在我身上……我的未婚夫可是北魏的太子殿下。”
没有过多的掩饰,便是明晃晃的威胁——你想和太子为敌吗?
津渡犹豫了一瞬,似乎真的在认真思考着这个问题,而后悻悻然地收回了手,将藏在指缝里的蛊虫随手扔了出去:“哦,多谢提醒,那我明日再来看花儿。”
顾休休:“……”
目送津渡离开后,没过多久,晕倒在殿内的宫婢便先后醒了过来。
就如同他所言那样,她们看起来没什么大碍,甚至根本不记得自己晕厥过去了,各自忙活起各自的事情。
顾休休在顾月榻边,陪同了大半日,直到傍晚前,她才起身,准备去一趟皇后的宫殿。
刘廷尉上午在北宫门外,转达了元容的意思——她想留在北宫里照顾顾月也可以。
但若是想留下,顾休休自然要去跟北宫之主的皇后娘娘打声招呼,总不能一声不吭就住在永乐殿了。
她拿好了元容的手牌,吩咐宫婢们好好照料顾月,独自一人去了皇后所居的永安殿。
永安殿离顾月住的永乐殿有一段距离,这时候顾休休才反应过来,清晨赤着足往外跑时,脚底板被碎石扎伤了。
她每走一步路,足下都泛着刺疼。
到底走了一半了,总不能再折回去,顾休休忍着痛,寻到了永安殿外。
皇后身边伺候的夏嬷嬷,刚好在院子里,见顾休休来了,也不怎么意外,似乎是早有预料,上前迎道:“女郎来得正巧,太子殿下也在皇后娘娘这里。”
“……”顾休休应了一声,随着夏嬷嬷进了正殿,此时天色将晚,殿内已是燃上了蜡烛。
皇后正在跟元容下棋,她危襟正坐着,眉头紧蹙,抬着手放在嘴边,轻咬着大拇指,似乎是在思考怎么走下一步棋。
夏嬷嬷带着顾休休走了过去,元容听见脚步声,慢慢侧过了身,见来人是她,朝着她微微颔首,便又将身子转了回去。
皇后似乎下棋下得入神,连殿内多了两个人都没有发现,顾休休立在棋盘旁,观战了好一会儿,她才发现了她们的存在。
她夹着黑子的指尖一滑,那黑子咕噜噜滚了下去,掉到了顾休休的脚边上。
顾休休弯腰拾起黑子,递到了皇后面前,皇后道了声谢,愁眉苦脸地看着棋盘:“这盘棋局又输了……”
通过这个‘又’字,顾休休就知道,元容对皇后进行了不止一盘棋局的精神摧残——那棋盘上的黑子,被杀得几乎可以用惨烈来形容,想来元容是一点都没让着皇后。
顾休休看了一眼桌子上的棋局,思索片刻:“倒也不一定。”说着,她执起一颗黑子,轻轻放在了棋盘上:“这样下,黑子便还能活。”
皇后愣了一下,将身子探过去,看着棋盘,眼睛却是慢慢瞪得圆了——果然,就如同顾休休所言,这颗黑子布下去,原本必输的棋局,竟然有了一丝转圜的余地。
她连忙起身,一边将位置让给了顾休休,一边感叹道:“小顾,你真厉害!”
这是真心实意的夸奖。
毕竟自从元容三岁过后,皇后就没再能下棋下得过他了。
顾休休也没客气,坐下后,执着为数不多的黑色余子,与元容对弈起来。
比起皇后布下一颗棋子,就要思量好半天的速度,她下棋的速度堪称神速。
几乎是在元容落下棋子后的下一瞬,她就会紧接着落下一子,便仿佛她早已经预判到了他下一手棋子会落在何处似的。
一盘必输的棋局,在顾休休的努力下,竟是下成了和棋。
元容放下手中的棋子,唇畔扬着浅浅的笑意,露出些赞赏的目光:“棋艺不错。”
他在皇后面前不加掩饰的夸奖,倒叫顾休休生出些羞涩,她站起身来:“殿下谬赞。”
皇后肯定道:“怎么能是谬赞,你下棋下得真不错!”
顾休休诚实道:“多亏殿下让了我两步棋,不然这盘棋局还是会输。”
听到这话,皇后忍不住笑了起来:“小容还会让棋?从小到大,便没见他给人放过水……”
元容抬手掩着唇,轻咳了两下,不着痕迹地打断了皇后的话:“咳……母后,天色不怎么早了。”
“你要回去了?”皇后挑起眉梢,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你都赖在本宫殿里一下午了,怎么现在见到小顾,反而急着走了?”
她拖长了嗓音,点头道:“哦,本宫知道了,你不会是为了见小顾,才在永安殿陪着本宫下了半天的棋吧?”
元容:“……”
顾休休:“……”
见两人同时都低下了头,皇后止住了笑意,拍了拍顾休休的手臂:“你是准备留在永乐殿照顾宸妃吧?小容都跟本宫说了,本宫没有意见。”
“你也不要太过担忧宸妃,津渡王子已是救回了宸妃,如今好好将养着,该是没什么太大的问题。……对了,你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来找本宫。”
顾休休道了声谢,客套了两句,便准备告辞了。
皇后推了一把元容:“天色黑,你先将小顾送回永乐殿,再回东宫去。”
元容没有拒绝,跟顾休休一同走出了永安殿。
暮秋的傍晚,连晚风都是凉的。
他难得没有捧着手炉,但身上还是披着玄色大氅,两人走在昏暗的夜光下,风一吹,树爷便簌簌落下。
不知怎地,顾休休就想起了那日中秋夜宴上,从宴上离去时,她上马车前,看到他立在银桂树下,风卷起浅白色的桂花向下飘落,他站在万千灯火中,身影孤独寂寥,抬手接住了散落的桂花瓣的那一幕。
如今同样是走在北宫中,只是树下多了一道身影,他也似乎不再孤单了。
元容见她一路上沉默,轻声道:“母后就喜欢说笑,你不要往心里去。”
顾休休抬起头,朝他笑了笑:“殿下怎么不让一让皇后娘娘?”
元容道:“孤让了。”
只不过皇后还是下不过他而已。
顾休休还想说些什么,脚下却倏忽一痛,她身子颤了颤,下意识抓住了他的手臂,勉强借此稳住了身形。
“……怎么了?”他停住脚步,看着她微微俯身,眉头轻蹙,一手扶着小腿,似是有些不太舒服的样子。
“没事。早上出门太急,忘记穿鞋,扎脚了……”她摆了摆手,重新站直了身子。
没等到她继续往前走,元容已是将她打横抱了起来。顾休休被惊了一下,回过神来,便在他怀里了:“殿下,不用麻烦……”
说话时,她视线还不住往一旁看去,这要是让宫人们看见,会不会在背后乱嚼舌根子?
他似乎看出了她的心中所想,一边走,一边道:“没人会乱说话。”
见元容这样说,顾休休便噤声了。
来时一炷香的路程,回去时,硬是让他走了小半个时辰。
顾休休将这归功于自己的体重,大抵是她太沉了,他才走得那样慢。
少时,她兄长也曾背过她几次,他原话是这样的——豆儿,你到底吃了多少粮食,怎么沉得像是猪一样。
虽然顾休休一直认为自己算不得沉。
到了永乐殿外,她就想要自己下去走路了,然而元容却执意将她送进殿内,准备给她叫个郎中处理一下伤口再走。
他刚迈入永乐殿的大门,顾休休就察觉到一丝怪异——这殿内实在太过寂静了,像是一潭死水似的。
在她目光扫到地上横七竖八又倒了一地的宫婢后,她心底不妙之感更甚。
“……怎么回事?”
听到他轻声低喃,顾休休想叫住元容,可还是迟了一步,他已是加快步伐,抱着她往内室走去。
不出意外,她看到了顾月床榻旁的津渡,津渡此刻正俯着身子,温柔地亲吻着顾月的脸颊。
但显然这一幕,绝对不能,也绝对不该让元容看到。
顾休休心头一颤,在元容抬头看向床榻前,双臂勾住了他的颈:“殿下……”
他怔了一下,垂首看向她,还未反应过来,她已是微微仰头,唇瓣青涩地贴上了他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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