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用殿安静无声。
或许有,但燕绥病着五感都不太灵敏,耳朵尤其不好用。身上乍寒乍热,提醒着他倒春寒连绵几天冷雨,雨停了天气还幽幽地凉着。
进三月后皇宫里就不再烧地龙,今日又是寒食节,整个陈国也找不出半个火星子来——
不对,太庙里还有,祭祀总是要焚香熏蜡的。
燕绥裹着龙纹锦被坐起来,耳朵里嗡嗡响,像丧钟一圈圈震开似的。
抬眼望向窗外——
天色晦暗,快入夜了但没点灯,殿外阶下青石板汪着浅洼,暴雨后池塘漫水,载着浮萍涌上来,浸出石板青苔。
苔痕上留着小心的脚印,横的竖的,宫女的内监的,驳杂不明。
没有徐嘉式的。
摄政王跑死了三匹马回京,恰好赶上寒食,未及见君先于太庙祭祀。
真好笑,祭祀燕家的先人,燕绥自己不用去,让徐嘉式代劳了。
大概姓徐的觉得他不配。
太庙里供着的人也不愿意见他。
湿润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迎面一阵冷峭的风,燕绥眼珠子往眼眶里陷似的又酸又木,坠得脑仁缩着疼。往后一仰躺回床上,双手抱肩蜷缩着腿把自己严严实实裹进被子里。
双顺在潜用殿门口掸了雪才往后殿帝寝来。
“陛下,喝口药吧。奴婢试了,不苦……只有一点点苦……陛下,您都病了两天了……太医说是倒春寒着凉,吃了药发发汗就好了……”
燕绥将自己裹得更紧,身上没一点热气,卧在冰窖里似的。
双顺微不可闻地叹一声气,将托盘放下。刚咽下去的药回过味来,未长开的五官还有些扭曲。
今日寒食,除了太庙举国上下不得动火,就连皇帝风寒喝的药也是用凉水冲的药粉。太医说药效是一样的,但试药的小内监都觉得剌嗓子又冻口,难怪陛下不愿意喝。
“加糖了,陛下,这回是真的不苦了。”
燕绥还是没声。
“陛下,摄政王知道您病了不吃药又要不高兴了——”
“——滚!”
双顺正往药碗里擓糖,让沙哑的斥责声吓得一顿。
银质小勺撞在碧玉碗沿清脆一声,在偌大的潜用殿里像四月返寒一样突兀不合时宜。
“陛下……”双顺跪下,正要再劝,却听见有沉稳脚步声踏来。转身望去,瑟缩着对来人磕了个头,留下药悄然退了出去。
“起来喝药。”徐嘉式立在床前背手。
他祭祀吉服之外披了玄狐裘衣,并不太合身,下沿只到小腿中部,露出云纹黑金靴子,鞋底染了一圈红土和青苔。
燕绥身体一僵。
“不喝。朕病死最好,不正合了摄政王的意?”
燕绥喉咙里像塞了一把蜡烛,发出的声音干涩凝滞,透过被子声音越发沉闷沙哑。青年人语气中的桀骜不驯听着更像小孩子受了委屈时无理取闹。
“这点病死不了人。陛下想早登极乐,别的法子快些。”
燕绥还是蜷缩着不露头。
“起来。”
没有反应。
徐嘉式大掌抓起被角轻松一抖,燕绥便像剥茧的蚕蛹凌空,踉跄中险些撞上床柱。徐嘉式长臂一揽将人兜进怀里,顺势揭下狐裘将燕绥裹了一圈。
然后咔哒一声,燕绥被徐嘉式抽下玉带拦腰捆住,浓重的檀香袭来,包围着他一起滚进床角。
燕绥折腾出后背一层薄汗,眼角泛红盯着端起药碗的徐嘉式,干燥的唇扯出个冷笑:“是啊,下毒更快。”
徐嘉式蹬着靴子踏上龙床,左手扣着碗沿,半蹲在燕绥面前,右手二指抬起燕绥下巴:“怕死?”
燕绥身上一阵热一阵冷,呼出的气息颤抖又发烫:“怕死在你前面。”
药液随呼吸荡开绿纹,细微的药渣挂在碗壁,磨砂似的质感,苦涩之气弥漫。
徐嘉式啜一口药汁咽下,面无表情,无声将碗沿抵在燕绥唇上。
燕绥偏头,药液在白皙的下颌擦出一道绿痕。
“拿走。脏。”
“臣没听清,陛下再说一遍。”徐嘉式手上用了劲道,转着碗沿在下颌处划了一圈,漾出的药液沾湿因病干渴的唇。
“呜——”燕绥抿紧了唇抗拒。
徐嘉式两指往上捏住脸颊,迫使燕绥正对着自己张口。
本就冷的药液灌进口腔,顺着喉咙滑下去,像积沙的春水融动。
双顺在外面清扫青苔和积水,哗啦哗啦的。
半碗药水下肚,燕绥强行挣脱倒在枕头上,腹部生凉,胸腔却翻腾起熊熊怒火。
他呛咳几声,双手已经紧握成拳,可是狐裘和玉扣同时束缚着,又因病手脚都无力,做不出更激烈的反抗举动来。
徐嘉式伸手探向燕绥,燕绥踊动着躲开,微仰头,额角生汗脸颊病态的潮红:“连病人也要睡?去一趟太庙,半点没洗刷掉龌龊心思。徐嘉式,你心里是不是只有那回事?在江州赈灾半个月,你怎么忍过来的?”
入四月后,臣工服制皆换纱衣。即使近来返寒,徐嘉式穿得也并不厚重。因为执祭祀吉礼着红色,除下狐裘后看似一管名家笔下挺拔丹竹。
徐嘉式剑眉寒目,鼻梁高挺薄唇抿起,收回手背在身后,凝视燕绥良久道:“陛下以为,臣是非陛下不可么?江州出美人,陛下许臣便宜行事,臣何必要忍?”
明着是君臣之分,一出口却如对待妓子般轻佻不屑。
徐嘉式轻蔑放肆的目光如冷水兜头淋下,燕绥周身一僵,刚发的汗瞬间冷却。
钟鼓声遥茫地传来,撞在人心口上。
“滚出去!宫门落钥了,留在宫里是要逼宫造反吗!”燕绥咬着牙怒骂,听见外面哗啦逐渐清晰,大概是双顺沿着墙根清扫檐下积水。
“四个时辰后记得再喝一剂药。”徐嘉式瞥向搁在一旁的药碗,退下床。
燕绥颤抖的手解开玉扣把狐裘扔远,咳嗽着低声:“朕不喝!滚……又脏又老的混账……再也别出现在朕面前!”
下一瞬,摄政王去而复返,一大片阴影罩下来。
长指挑开寝衣衣带。
“混账东西……放肆!不许碰朕!”燕绥周身颤抖,愤怒缺乏威慑力,眼角的红晕染至耳廓,“不要……今日还不是十五……”
那只手于腰际没有更多的动作,抬手微屈指背扫过颤栗的喉结,继续往上,拇指白玉扳指沿着唇线描摹。
徐嘉式贴在燕绥发热的耳廓:“不是十五又如何?既然陛下体恤臣忍得辛苦,就该有所表示。京城不如江州美人遍地,再也没有姿色好过陛下的了。”
燕绥周身让怒气烧得泛红,咬着牙视死如归:“你当朕是什么……休想!”
徐嘉式垂下眼帘,擒住皇帝右手探向吉服蟒纹拱起处:“是什么陛下自己知道。若陛下想让阖宫上下也都知道,让殿外扫地的内监冲进来护驾,大可以高声喧嚷,让他们都来——”
掌心被抵着研磨,燕绥耳边一字一顿如恶魔低语:“捉、奸、在、床。”
燕绥几乎瞬间涌泪,硬生生憋回去,五指泄愤似的攥紧。
徐嘉式终于闷哼一声,扳指压在燕绥唇角。
冷玉抵上虎牙,唇齿叮当玉器嘤咛。
掌控局势者呼吸艰涩粗重:“乖些。”
殿外弦月如钩,萤石为灯,暗玉淌阶月华洒地。
潜用殿里暗色浓稠,龙纹锦被几乎被咬碎也没让一丝声响从喉头溢出。
玉壶光转,长夜难眠。
-
天色将明,徐嘉式丢开汗津津的燕绥,穿戴整齐问:“陛下现在还觉得臣老么?”
燕绥装睡没给他答复。
“还有一个时辰就要早朝。”徐嘉式离开潜用殿前提醒,“误了时辰,大臣们难免追问原因。届时臣倒是愿意替陛下作答,可那答复未必是陛下爱听的。”
人走远了,燕绥隐约听到宫门开启之声,才缓缓坐起来,抱着膝头无声哭泣。
扫了一晚上地的双顺送摄政王出宫回来,踱进寝殿到床前跪下。
药碗已空,双顺悲痛地看着皇帝脖颈上红痕:“摄政王又打您了?早喝了药就不会惹王爷生气了。回回都是这样,陛下您何苦糟蹋龙体跟他作对呢?”
燕绥埋头不言,拢着被子遮盖那些羞耻的痕迹。
哪有打人打一夜的。
幸而这十三岁的小内监什么都不懂。到双顺十五岁出宫,也不会知道燕绥这皇帝做得有多低贱。
两年时间过得很快,眨眼就过去。
徐嘉式不会容燕绥身边有可信可用之人,于是本来伺候皇帝的人就少且常换,还净是只会做粗活没心眼的,内监尤其如此。
自从两年前权宦之乱,陈国宦官制度被大刀阔斧改革,宫中十二监只留其五。御马监职权大减,其原先所掌的腾骧四卫归外官统领,近乎是摄政王亲卫了。取消内书堂,内监们只需简单识字就好。司礼监票拟批红之权被尽数收回,只负责宫中一般节庆礼制。
丧权的不仅是内监,就连燕绥这个皇帝也不过是个幌子。虽然玉玺在手,但徐嘉式每回要盖哪份章程容不得他说半个不字。
双顺十一岁开始伺候皇帝,今年十三岁,后年按规矩就要出宫。
这新规是徐嘉式两年前平乱时定下的。当时斩杀了大量老奸巨猾的权宦,规定以后内监年满十五必须遣送出宫。
燕绥觉得过于武断了,这些内监自小就在宫中,离宫该如何生活?况且宫内只留年幼的宦官诸多不便。
对此,徐嘉式毫不留情地说他妇人之仁,问他记不记得贤英太子是因何薨逝的。
燕绥当然记得。
贤英太子燕绪,是他同父同母的长兄,永岁二十八年丧于宦乱。燕绥即位后追封其为仁宗皇帝。
寒食是其冥诞。
徐嘉式跑死三匹马赶回来,就是为了祭奠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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