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八的吏部考试被燕植搅乱,只得择日再考。
徐嘉式将考试时间定在四月十五。
燕绥回到御书房刚落座,闻言瞬间站起来:“十五不行!”
徐嘉式双手撑着御案,俯身探向燕绥,迫使后者退坐原位:“怎么不行?今日混乱,进士们难免心思受扰,让他们歇息几日再考,才试得出各自真才实学。陛下为何不赞成?”
徐嘉式年近而立的人,又是自小习武的,身量高大强壮,将圈椅中的燕绥严严实实罩在自己的阴影之下。
以上位者姿态,一本正经发出疑问的语气。
可原因是什么,他分明知道。
燕绥从桌下踢徐嘉式一脚:“滚开,弄乱朕的桌面了。”
徐嘉式退开一步,同时抄走案桌上一本硬壳奏折,以及镇纸下倒扣的一张纸笺。
燕绥看着徐嘉式扬起奏折。
“三月末,臣在江州的赈灾事宜已经收尾,三月二十八日写好此折,四月初一便送到陛下御书房桌上。可是直到四月初四臣回京,陛下没有半个字批复。”
燕绥目光躲闪:“朕病了,没注意到这份折子。”
徐嘉式冷笑一声,撕了另一张纸笺,扔下碎片还碾几脚:“病得顾不上钦差赈灾复命的奏折,倒有闲心抄诗?姓卫的小白脸,琼林宴上及第诗做得出风头,陛下当众夸奖过不够,还要亲自誊写下来收藏么?陛下就这么看得上他?”
白纸蒙尘,墨字成泥。
徐嘉式厉色质询之下,燕绥垂头。虽看不分明被踩踏的碎片上文字,但燕绥记得自己逐字逐句誊写的内容。
卫央的及第诗——
星汉离宫月出轮,兰台折得一枝春。
蓬瀛欲接神仙侣,江海思归耕钓人。
九万抟扶排羽翼,十年辛苦涉风尘。
升平时节逢公道,即赴嘉宴应龙门。【1】
燕绥确实喜欢这首诗,理由却不能说。
“卫卿文采斐然,及第诗作得精彩,朕就是想收藏,摄政王连这都不许么?管得真宽。”燕绥抬头,“可惜啊,摄政王能贬卫卿的官,贬不了他的诗才。终有一日,卫央会绩优回京,届时,朕还要收藏他许多诗词,摆满御书房,摄政王怕是撕不过来!”
“那也得他有命写诗才行。”徐嘉式绕过桌案,攥住燕绥手腕将其拉起,自己坐了圈椅,把燕绥按在自己膝头。
“你要是敢动他,朕饶不了你!”燕绥抽手不得,手腕被攥出红痕。
“陛下怎么个不饶法?像前几日那样脱力了还咬着臣不放吗?”徐嘉式一手揽住燕绥腰身,一手捏着奏折轻抬其下巴,“陛下最好别乱动,毕竟臣是时时刻刻心里只想着那事的。御书房重地,弄乱了弄脏了也不好让旁人进来打扫。”
燕绥坐在了不该坐的地方,周身都僵硬,怕压醒了什么,果然乖乖一动不动,只能颤抖着嗓音道:“这是朕的位子!”
“臣没说不是。陛下体谅体谅吧,臣负伤不能久站。”徐嘉式揭开奏折封套,一芽已经干瘪的野草滑落。
燕绥目光追随而去,下一瞬,那枯草便被拾起来,纤细的茎干穿进了他左边耳孔——小时候他体弱,照顾他的嬷嬷怕养不活,用老家的法子给他扎了左边耳孔穿女孩的衣服养着,直到十岁身体健康了才不穿女装不戴耳饰。但耳洞没有愈合,每回生病更会红肿发疼,用了许多药也不好。
宽大的掌心和指腹都因练武长着薄茧,擦过耳垂时微痒,干燥的草茎有种特殊的清香,嗅觉触觉双重作用引得皮肤颤栗。
燕绥绷着身子不敢动,徐嘉式松手后他才摸上去。
野草穿过耳洞,在耳垂处打了个粗糙的结。
燕绥脸上发烫,瞪徐嘉式:“从古至今,给皇帝插草标的,你是第一个。朕会一辈子记得今日你对朕做的一切!”
徐嘉式目光落在燕绥耳垂上出神,余光里燕绥双唇张合,他喉结上下滚了滚:“陛下方才说什么?”
深邃眼眸中微微带着些茫然,像是真没听清似的。
“原来摄政王伤了耳朵所以不能久站。”燕绥哼一声,“朕还能说什么,无非是夸摄政王忠君爱国,是大陈第一良臣。”
徐嘉式面不改色:“臣的确是忠国爱君,大陈第一良人,陛下明鉴。”
燕绥瞬间满脸通红地去扯耳垂上草梗,说他聋还能顺竿爬,无耻!无耻之尤!
徐嘉式大掌擒住他手腕:“别动……好看。”
燕绥僵着身子生闷气,任凭长着茧子的指腹摩挲腕骨又撩拨耳垂。
“龙颜大怒啊,应该的,但别让人看出来。陛下应当明白,在你说的话不能让对方听进去之前,保持沉默与顺从等于自保。更不要在听不进你话的人面前展现喜怒偏好,不仅可以自保,也能保护想保全的人和物。”
燕绥抿唇凝视他。
“看臣做什么,看奏折。”
徐嘉式正色,展开奏折,将上面内容逐字逐句读出来:“江州自二月二十四日暴雨,三日不绝。濯江在其境内决堤,波及三座县城若干村镇,受灾百姓合计三百二十户一千七百六十三人。朝廷三月初一拨款一百万两,却如泥牛入海,灾情毫无缓解,流民外涌至安州永州泊州,或成盗贼或成饿殍,典妻卖女半成奴仆半陷风尘……民不聊生。”
一字一句沉声叙述,燕绥脸上滚烫消退,甚至连血色都淡了。
江州灾情,他知道很严重,夜里辗转反侧都在想,但难以想象实景如此凄惨。
生在燕家,身为帝王,他就只能困守在四角的天空下。从前是冷宫,如今是整个皇城。高墙厚壁保护着他不受饥寒疾苦侵袭,也拦着他与外界关联,只能若有实无地坐拥万里江山。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徐嘉式是他的眼睛和双手,能延申很远,去看他看不到的人和事,去解决他力所不能及的疑难。
也可以说,徐嘉式是燕绥的铠甲,坚硬强势护卫着弱小稚嫩。
与其说强迫,更像是交换。
姓徐的没欠他什么,他给出的未必与收获等价。
他燕绥啊,即使以身饲虎又算什么呢。
“回神了。”徐嘉式捏了捏燕绥右边耳垂。
燕绥轻咳一声:“灾情如此严重,摄政王赈灾辛苦了。”
“少说冠冕堂皇的违心话。陛下觉得这封复命奏折内容是否完善?”
燕绥想了想:“摄政王说连自己的伤情也呈在奏折中,哪有半个字提及?”
徐嘉式哼道:“活生生的人站在陛下面前,陛下尚且熟视无睹,写什么陛下会挂心?陛下还来质问臣……若是早看了奏折,当着满朝文武反驳臣不是更好?”
燕绥抿了抿唇:“说正事……奏折上到底还有什么没写?”
“陛下不如先问臣为什么不写全。”
“为什么?”
“这折子,沿途不知经手多少人。陛下不看,有的是人想看。话不能点明了。臣为钦差前去赈灾,并未再向国库支取银两,也未从临近州县募捐,还是让灾民们吃饱住暖。治理洪灾时落水溺死一个长史两个县令,该死的却不止这些……陛下现在明白了么?赈灾,拨款与否其实并不重要,江州是可以自愈的。”
燕绥闻言心头一紧,被“自愈”两字深深震撼,瞬间意识到症结所在。
“江州贪腐竟然如此严重!那可是给百姓救命的钱,他们也敢昧下!”
燕绥咬牙,前因后果相互关联,胸腔起伏说不清是被愤怒还是震惊填满。再看向徐嘉式,目光和语气温和了许多,“朕明白了,摄政王派卫央去江州——”
徐嘉式顶了燕绥一下,扬起眉梢:“绣花枕头小白脸,臣巴不得他死在江州,便无人写些酸诗蛊惑君心了。”
燕绥险些给颠出去,下意识环住徐嘉式脖子,坐稳了又烫手似的松开。原本绷着的身子坐实压下去,他一个激灵赶紧站起来。
“摄政王与朕各退一步吧。”燕绥立着,垂头不敢看徐嘉式,语速很快,“当时殿试,摄政王不让朕点卫央为状元,朕遂了你心意。如今,你要卫央去肃清江州官场,朕也认可。别伤他性命,他会是个好官。”
徐嘉式搁下奏折,起身整理好揉皱的衣摆:“是否好官可不是看长相和写诗的。陛下,别总想着给臣扣些欺君罔上的罪名。臣何时不许你点卫央为状元了,臣哪里敢?殿试……呵,陛下当时心里主意大着呢,看见人好看,便急吼吼地点为探花郎,转头却来怪臣不让小白脸做状元?天大的冤枉。”
“朕没有……”燕绥想要辩白,顶着徐嘉式轻蔑嘲讽的目光又觉得何必徒劳,说了他也不信,便改口道,“摄政王为国辛劳,朕知道的。”
燕绥心里委屈。淫者见淫,不过是殿试上多看卫央几眼,徐嘉式心里就觉得皇帝以色取人。
燕绥亲自宣布前三甲时,卫字尚未出口他便是一声咳嗽一个冷眼,吓得燕绥只好把属意卫央的状元之位另赐旁人,只给卫央第三名探花头衔。
即使如此,徐嘉式还不满意。
二月十五殿试,当晚便应设琼林宴,因为徐嘉式缠着燕绥胡来,便推到了十六晚上。
琼林宴上觥筹交错,热闹至极。无人知道皇帝狐裘龙袍之下,是深深浅浅痕迹,半点不能让旁人知悉。
每逢十五,都免不了这一场阵仗。
两年来,月月如此。
因此吏部考试改期,绝不能改到四月十五。
“江州必须好生整顿。若吏部考试下来再有好的人选,挑一两个送去江州,多了扎眼。”燕绥道,“让考生们再多歇息几日,也避开你回京和卫央赴任江州的风头,考试改在四月二十吧。”
徐嘉式闻言笑了出来:“四月二十……十五那日,陛下是想让考生休息,还是自己休息?”
小心思没能藏住,燕绥索性也就豁出脸面直说:“朕不能休息吗?但凡你欺负朕不那么狠,朕………朕!”
愤怒之下言语艰难,燕绥只能涨红了脸瞥开头。
徐嘉式饶有趣味地看着小皇帝绯红的侧脸,连鼻尖都透着羞赧的颜色,如东风过境桃花漫野。
“说什么欺负,臣对陛下所做,不过是等同于春日之于花蕊。”
徐嘉式握住燕绥挺拔而瘦的腰身,泼墨的衣衫未及更换,衿带上那个敛字被掐在掌下,力道一收,仿佛刻入骨肉。
“——陛下,四月芳菲尽,臣却能保陛下长春滋润,不好么?”
醇厚的檀香极具侵略地包裹上来,燕绥呼吸一凛。周身不自觉颤抖,却也不肯让他看出紧张小瞧了,努力寻找支点,撑在桌案上,不小心碰翻了奏折。
钦差摄政王亲手写的字句,字如其人,笔走龙蛇,字迹张扬。
徐嘉式环着燕绥腰身,要他俯身去捡,燕绥扳不开他胳膊直瞪人:“怎么捡?”
“站好,一手扶桌,腰塌下去这里抬起来……权当为本月十五提前演练了。”
言出行随。
燕绥一个激灵松出怀抱:“下流!”按着衣摆捡起奏折烫手似的扔回给他,“下回呈上来的奏折字迹工整些!谁看得懂你的鬼画符!”
奏折在空中划过一道曲线,徐嘉式精准擒住,道:“臣出身行伍,下笔当然不如探花郎好看。既然陛下要亲自教导永安王,也教教臣练字吧。臣生性愚鲁,陛下手把手教才好。”
燕绥扶着桌案,刚平静了呼吸,闻言瞬间觉得周身的血都冷了下来。
“原来在这等着朕。朕的字是仁宗皇帝教的,摄政王当然想学。可惜啊,再学得像,仁宗死了两年,终究是回不来了。所以……”
燕绥冷笑,一字一顿道:“朕、不、教!”
徐嘉式眼底笑意瞬间冰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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