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迹的父母在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就驱车赶过来了这个城市。
窗外的絮雪应该还在下着，堆满了枝头，坠落在易碎的落叶上，干枯的叶边卷起，踩上去会有碾碎的声音，像屑细碎地撒在耳膜上。
叶梓神游般细想着没必要的细节，坐在冰冷的不锈钢椅上，半天也没有坐热，出门时衣服穿得太急，他坐着犹如雕塑般，一动不动的。
手已经没知觉了，或者说他的大脑也彻底麻木坏死了，仍被困于夜里的呼吸寒凉。
他强迫自己睁着眼睛，死死地盯着抢救室亮起的灯光，眼球干涩燥意，脚步声、模糊微弱的谈话声、冷白而寒凉的气息从缝隙里淌进来，淌过整片地板，漫上椅垫，把他淹没。
双手缓缓地遮住了眼前的灯光，叶梓在视野一片漆黑中，祈求上天，祈求所有从未听闻过的神。
若是怜悯凡人，能不能就看他一眼，救救那个人，只是想让一个人活下来，竟然有天会变得那么艰难。
为什么自己不能早点发现，为什么要夺走他？自毁性的自责缠住了叶梓，叶梓一遍遍地责问自己，他曾经所有对未来的设想全破灭了，都是因为谁——为什么祁迹要隐瞒病情，他想要抛下我吗？
痛苦迷茫，挣扎，乃至愤怒，叶梓想要冲出去大喊大叫地摔东西，曾经宁愿杀了他也不愿抛弃的尊严不值一提，他冲动过想要去骂醒祁迹这个，自以为是低估自己价值的家伙，凭什么那么轻易地放弃自己。
叶梓站在病房门口前。
里面躺着的都是和祁迹一样的病人，痛苦地挣扎在人间的泥沼。刚才祁迹爸妈来安慰他了，叶梓也看见了那张天价的医药费单，不是他们家庭能够承受的，祁迹的时间也不多了。
——明明那么痛，为什么连发作严重的一刻还在想着让他离开。
一闭上眼，似乎就有鲜红在眼前一闪，那些话如同谁在他耳边低语，一遍又一遍地回放，叶梓意识有点恍惚，往前走了几步。
他看见祁迹，穿着蓝条纹的病号服，半倚在床上，望着窗外的风景发呆，眼神联想不到悲伤，亦或对人间的留恋，只是静静地枯坐，仿佛掏空了灵魂般。
是啊，他还那么年轻，还没有好好看看这个世界，却说不准哪一天就要走了。
叶梓觉得悲哀，他只觉得有团火窜进四肢百骸，点燃了身体各处挤压的不满，和对命运不公的那股子痛恨。
他努力地整顿好情绪，不要让自己的悲伤传递给他，病人最需要的是支持和鼓励，所以叶梓你也要振作起来。
叶梓挤出笑容，如今的表情应该能去见他了，他慢慢地走到祁迹的病床旁坐了下来。
“祁迹。”
那双失神的眼睛一点点地亮了起来，见到来人，祁迹面上的笑意宛若春日般慢慢地铺展开来，鲜活而美好。
“叶子，早上好。”
阳光透进来定格在祁迹的笑容上，让人想起初生的篝火，温暖朝气地跳动起火星子，一如初见时温暖。
叶梓坐近了才发现青年削瘦无比的骨架好似撑不起蓝白条的病号服，干瘪一片。
现在这团篝火要熄灭了。
那一瞬间叶梓说不出任何话，语言在此刻竟显得如此的苍白无力，安慰？苛责？他仿佛丢失了入场的资格，只配在室外游荡。
“我们……我。”叶梓坐在了祁迹的病床前，刚刚阿姨哭得差点晕过去了的画面浮上脑海，医药单上从未见过的数字，他的手不由得颤抖了起来。
但叶梓还是倾尽所有力气抑制住神经反射，温柔地执起他的手。
“你好好接受治疗，其他的你不用想，交给我们就好了。”
“嗯……”祁迹的笑容微不可查地淡了。
“我和阿姨叔叔都很需要你，你要好好活下去哦，为了你自己，也为了我们。”叶梓逐渐语无伦次地，他不敢看祁迹的眼睛。
“我想违约一次，叶子。”
叶梓猛地抬头，青年的目光淡淡的，依旧温和，他听见了一句轻轻的:“对不起……”
“当时很吓人吧，我毁了你的生日。”
手被他紧紧握住，祁迹低敛垂眸，他的侧颜晕染开余晖，专注地凝视着自己。
“对不起。”他又说了一遍。
“要是你能忘记这些就好了。”
叶梓的视线模糊了，他的手背上滴了一滴温热的液体，叶梓伸手一抹，才摸到一脸的水迹。
扶着祁迹上救护车的时候，叶梓没哭。
在急救室外祁迹不知生死，他没哭。
看到他们崩溃时，他也没哭。
可祁迹轻描淡写地说出这句话时，
他却哭了。
叶梓忽然想起来，有一回他腿不小心碰到凳子腿了，他以为没有事，结果隔了几天青一块紫一块的。
人生很多事情要延迟很久才感觉到痛。
“叶子……叶子，你不要哭啊。”祁迹不知所措拿袖子擦他的眼泪。
“你看，我不是活下来了吗？现在还好好地和你说话……”
真丢人啊，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哭得这么狼狈，他应该要笑的，就算不能笑……也不要在他面前哭，怎么还是把自己伤心的情绪带给了他。
“那你来年赔我一个生日，不要说对不起。”
叶梓不管，他就是胡搅蛮缠，揪着他袖子不肯放，因为他知道，那个人总会答应的。
每年的二月一，要是你能一直在就好了。
叶梓从病房里走了出来，房玉霞连忙迎了上来，祁正良垂首在一旁。
叶梓看见她红肿着眼睛，小心翼翼地问:“祁迹他说了什么吗？”
“他向我道歉……”叶梓的语气有些无力，“我很担心他会做什么傻事，像他这样总是不把自己当回事的人。”
房玉霞沉重地垂下眼帘，她捂住了眼睛:“我苦命的孩子……”
“阿姨，如果在钱上有什么问题记得和我说，我现在身上还存了一些钱，是我这几年打工赚的，你们拿去给祁迹治病就好了，我们一起想办法。”
叶梓从身上拿出了几张信用卡塞给了房玉霞。
“这……”她的手不肯拿住信用卡，面色显得有些为难。
叶梓深吸一口气:“毕竟祁迹的病情没有及时发现，也有我的一部分责任……”他忽然就失声了。
这些话，说不出口，无论是爱着祁迹所懊悔的自己，还是面对祁迹的父母，下一个字卡在喉里，不上不下吐不出。
房玉霞眼圈一下红了，她伸手将这个难过内疚的年轻人揽入怀中，像真正的，能够依偎的长辈一样拍他的背，宽慰着他的灵魂，她心疼地不停摇头。
“阿梓，不是你的错，放过自己……这只是命——命中注定。”她哽咽了。
叶梓靠在她的肩上，感受着温暖，不知所措得像是当年那个被她所保护的孩子。
人生有时候真没劲，既不能决定出生，也不能决定死亡，中间的事十有八九也决定不了。
像房玉霞他们这些父母辈，辛辛苦苦将孩子抚养长大，祁迹生一场大病，连命都要带走，几十年攒的积蓄一下子就蒸发了，祁迹也仍要在病痛和心灵的煎熬中挣扎。
祁迹会受不了的吧，他那样见不得他人的苦难的人，却成为了一个家庭灾祸的根源。
叶梓想起祁迹没由来令人心酸的笑，一颗心似悬在空中楼阁。
放过自己吧，他想告诉祁迹，也想告诉自己。
后来呢，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就是些很普通的故事，没有奇迹，没有什么一下子病就痊愈，接受治疗，日复一日地看着他在病痛中挣扎。
叶梓下班了就会来医院看看祁迹，有时会带些照片，煮点流食拿过来给他，或者坐着和他聊天，讲讲今天发生的事情，很琐碎的事，写进小说里读者都会觉得无聊的程度。
他却很享受这种感觉，甚至有时候一坐就坐到晚上，和祁迹一起看看窗外的落日余晖，就像他。
“你们关系可真好啊。”临床的长辈和护士们有时会调侃他们。
只有叶梓明白，二人真正的故事早已结束了，他放弃告白了，不想再给祁迹造成不必要的负担，但听到这样的话，还是忍不住有一丝不切实际的遐想，好像他们还有可能，还有未来……
有些话一直藏在心底就好了。
祁迹这段时间乐观积极，配合治疗，大家也没想到一个年轻人在人生关键点得了绝症，不会崩溃。
叶梓都没看过他哭，甚至见到他痛得厉害，又不忍地想到，曾经那么多个日夜他是如何挺过来，瞒住所有人的。
若是这般日子，叶梓只希望时间过得慢一点，他去公司请假，为了不错过祁迹任何剩下的时间，他抗拒回家，不想去面对那个空荡荡的家。
——因为他不在，那还是家吗？
直到祁迹有天说，
把我放在床底的包拿过来吧。
叶梓把带来的新花换上去，他好奇道:
“你拿包做什么？”
“里面有日记本，我想要记录一下最近的生活，你可不要拿出来偷看哦。”因为化疗，祁迹的头发已经很稀疏了，他俏皮地笑道。
叶梓只是无奈地笑，自己除了满足他，还有什么好说的，他当晚回去就在祁迹床底下找到了背包，他当时还偷笑，原来祁迹一直是这样藏日记本的。
提在手上比较轻，于是他很放心，为了遵守和祁迹的诺言，叶梓将他完好地交给了祁迹，祁迹笑得很灿烂，当着自己的面，打开了包，从最上面拿出了笔记本和笔。
“那你好好写吧，我今晚要加班，就不陪你那么久了。”
“等等等，”祁迹叫住了他，他在本子上撕下了一张纸，在上面画了几笔，然后给了他。
“这是谢礼。”
叶梓看了一眼上面歪七扭八的两个火柴人，忍不住笑出了声，一个有爆炸头，绝对是这只小卷毛，而另一个应该就是自己了。
“看来，以后要给你报个班了，画成这样。”
祁迹只当耳边风，他又叨叨:“你最近怎么老加班啊，注意身体，小心到时候要睡我隔壁。”
“毕竟我还要养你嘛。”叶梓一时嘴快，倏地对上祁迹不明所以的眼神，一阵心虚。
“那我先走了。”
他手快地将纸折起来放在兜里，边往门外走边回头:“好好休息，难受了就记得按铃。”
旁边病床上的其他老人的面上泛起一层慈祥，周围响起了轻笑声，年轻人的朝气与乐观不住地感染人。
叶梓已经走了，半晌病房里又陷入了安静，笔记本孤零零地躺在桌上，祁迹抱着包出神，随后他终于翻开了口，包底下放着一套薄薄的衣服。
祁迹熟练地打开了夹层，里头放着一把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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