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蓁仿佛今日才认识这个人一般,瞠目望着他,一时结舌。
她不知应当如何接话,更不知秦颂日后将会如何看她,心尖一抽一抽地疼痛,目含诧异。
即使知晓不合礼节,她也震惊到难以从他身上挪开目光。
半晌,她眼睫垂落,视线落在他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思绪不受控制地忆起方才,他温热的手搂着她的腰,将她按在墙角。
她脸颊微烫,抿唇缓了缓,冷着声音道:“几本书册罢了,公子随意。”
宋濯抱着书册,轻轻从喉间哼出一声:“嗯。”
姚蓁不欲与他多言。
他寡言少语,言辞却颇为犀利,她难以招架,又恐他像方才那样待她,更惦念着神情恍惚的秦颂,便欲离去,盼着他亦能早些离去,好让她有足够的空间喘息,继而去寻秦颂。
宋濯目光从她身上滑过,状似无意般,要往殿外走,披散的长发如鸦羽,发尾被步履带起的风微微抚起。
姚蓁顿足看他,微微拧眉,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
视线落在地上他的玉冠上,她陡然意识到问题所在,忙出声叫停:“公子且留步!”
若是叫人瞧见他墨发披散、唇染口脂的仪容不整模样,那还了得!
姚蓁几乎可以确认,他会被一些人视作疯癫之人,但是更多的人会用暧昧的眼神看向他们二人,编排他们,甚至……
保不准会将他视作公主的入幕之宾!
宋濯并未停下脚步,行至殿门后,姚蓁将他的玉冠拾起,抬眼瞧见他身在何处,连忙又唤一声,紧急娇喝着叫停:“站住!”
宋濯身形一顿,停住脚步,回眸看她。
姚蓁道:“你且站着,莫要动。”边说着,她边小步朝他走去,停在他身前。
她仰着脸,仔细看他冷肃淡然的面庞,从修长的眉、深邃眼窝,看到高挺的琼鼻,确认其他地方没有胭脂后,她从袖中掏出帕子,递给他:“你且擦一擦唇边胭脂。”
宋濯目光落在她手中帕子上,并不伸出手接。
姚蓁想到什么,缓声道:“这是干净的,我还未用过。”
宋濯眉尖轻蹙一下,最终还是腾出一只手来接过帕子,用帕子一角擦拭着自己下颌。
他擦净后,松开手,垂眸看着洁白帕子上淡淡的绯色,目光微沉。
姚蓁踮起脚尖,贴近他,将他脸上的痕迹又仔仔细细地检查一遍。
他清冽的气息浓重,屏息可闻,姚蓁没有注意到两人距离极近,发现他唇角还有一处染着口脂,便伸出一根手指,指给他看:“这儿,尚且有一丝胭脂。”
宋濯捏着帕子,比对她手指指的位置,仔细擦了擦。
姚蓁皱眉,柔声道:“不是这儿。”
她又指了一遍。
宋濯已然有些不耐烦,只是他并未将情绪显露出,冷着脸,又擦了两下唇,这次用力显而易见地比方才要大上许多。
“还有吗?”
姚蓁颔首:“还有。”
宋濯抿抿唇:“不擦了。”
不擦可不成。
现存的这道印记,在反复擦拭中,浅淡了许多,现在让宋濯去照铜镜,麻烦且不说,亦未必能察觉到。
她皱眉看他,踟蹰一阵,缓声道:“我来擦罢。”
她从宋濯手中接过帕子,令他微微俯身,手指抵着一小块帕子,面上全然是认真之色,睫羽不时颤抖一下,仔细为他擦拭。
她年纪尚小,身量纤细,平日里,宋濯若是直着身子时,他仅能瞧见她的头顶的发髻。
想到这处,本着迁就她,他又将身子俯低一些。
他身上清冽气息,渐渐从四面八方流动而来,攀附在她身上,流入四肢百骸,气息中伴有隐隐的冷香气。
姚蓁屏住呼吸,努力忽视那股气息,手指贴着他的唇抚动。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
她指尖微凉,隔着一层薄薄的帕子,手指形状朦朦胧胧,触摸、点抚在脸上,有一种无法言说的、与她手指直接接触略有些不同的奇异触感。
他喉间凸起上下滑动两下。
姚蓁仔细擦拭干净,看了看手中帕子上淡淡的胭脂色,倾身贴向他,将他的脸又细细查看一遍,确认脸上再无痕迹后,略略松了一口气。
“好了。”
她掀起眼帘,发觉宋濯正在看她,眼眸幽深的很,一时有些迟疑。
顿了顿,她将发冠递给他:“莫忘了束发。”
宋濯眼中泛出几丝波澜,伸手去接发冠,目光依旧落在他脸上,因而避无可避地,手指触碰到她的手。
待他拿稳发冠,姚蓁立即抽回手,指尖战栗着发麻。
余光瞧见,宋濯的目光从她手上滑过。
她抿抿唇。
宋濯一手抱着书,一手拿着玉冠。
他垂眸打量玉冠一阵——玉冠的边边角角,已经在多次摩擦中磋磨的坑坑洼洼。
他缓缓皱起眉,眼眸中含着一点微妙的嫌弃。
就在姚蓁怀疑他嫌玉冠不净,而要将它丢开时,宋濯缓缓开口:“请公主相助,为濯束发。”
姚蓁看向他拿着书册的手,不明白他为何不将这些有些碍事的话本子放下。
然而宋濯不放,她不好多嘴。
至于他的请求……
她抬头看他,缓缓摇摇头:“男子的发髻,我并不会束。”
面面相觑。
她讷讷道:“怎么办?”
宋濯轻轻摇头,垂眸看手中玉冠,又看向她。
寝殿四周并无宫人,就算有宫人,也不能传唤他们进入,瞧见两人这般模样。——那些宫人乃是信王府之人,指不定会如何非议他们。
姚蓁抿抿唇,略一思忖,转身折返内殿,自妆奁中翻找一阵,翻出一枚素净的、分不出男女式样的青玉簪来。
她握着玉簪,递给宋濯。
宋濯依旧未将手中的物什放下。
她不欲与他再过多推诿,绕到他身后,目光往四下看了看,令宋濯坐在一旁的木椅上。
宋濯端坐着,披散的头发色若鸦羽,质若绸锦,她拿着梳篦的手指穿梭在发中时,长发隐约泛着粼粼的光。
姚蓁将他的发梳顺,手指勾挑,挑起鬓侧两缕发,绾成一个松松的发髻,用青玉簪固定住,而后退开几步,细细打量。
宋濯站起身来。
他今日恰好穿了一件苍青色的衣袍,与发髻上的青玉簪十分相衬。
姚蓁的发髻梳得简陋,可配上他张脸,非但不显得寒碜,反而平添几分缥缈的矜贵气。
姚蓁满意地颔首:“好了。”
宋濯搁下玉冠,垂眸看向自肩头垂落在胸口前的一缕发,伸手拨了拨。
姚蓁心中暗自有些欢喜,以为他终于要离开了。
宋濯却忽然看向她,足像粘在地砖上一般牢固,温声道:“公主随臣奔波,似乎有些日子未温习功课了。”
姚蓁一怔,旋即眼皮一跳,讷讷地含糊应了两声。
宋濯抚了抚手中话本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睫羽垂下,遮住眼中神色,说出的话,如他的眼神一般,清清冷冷,令她捉摸不透:
“皇后往先特意嘱托过濯,令濯时时注意公主的功课。既如此,那公主今日便好好温习,明日濯将前来考察。”
姚蓁脑中一嗡。
他继续道:“以备来日返京,皇后的测验。”
姚蓁心道不必,虽略略有些心惊,但转念一想,皇后毕竟离得远,暂且顾不到她,欲说出拒绝的话。
但未及她开口,他便已经不容置喙地、缓声说出他要考察的典籍策论,旋即抱着话本子,阔步离开了。
待姚蓁回过神来,欲追上前去时,他早已经走远。
姚蓁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苍青色衣袍,鼻息不稳,胸懊恼为何要被他牵制,一时未能及时拒绝。
然而他言语间颇有几分道理,姚蓁也的确惧怕皇后惧怕的十分紧。
斟酌一阵,她不情不愿地折返回殿内,将他方才说的书册一一翻出来,一本本回顾。
宋濯给的考察范围实在不算少数,即使是她,应付起来亦颇为吃力,忙得焦头烂额,自然也将“宋濯走后,便去寻秦颂”的念头抛之脑后。
翌日,宋濯果然如他自己所言那般,辰时过半,便早早来到公主寝殿。
他一手捧着几本书册,另一手拿着戒尺,面色温和,看着伏在桌案前、眼下乌青的姚蓁:“公主若是撑不住,便不测了。”
姚蓁眼眸亮了亮:“真的?”
“改日濯致信皇后,言明公主随行期间,并未曾读过书。”
姚蓁顿时泄了气,雪腮鼓了鼓。
宋濯淡淡看她一眼,差人将姚蔑一同叫来。
太子尚且在熟睡,侍从便将他整个儿扛到书案前,放在椅子上。
姚蔑揉着眼睛醒来,一句疑问尚且未说出口,便被塞了一张考卷,霎时便清醒了。
他抖着声音问:“不是说要考察皇姐吗,怎么连我也也也……”
宋濯修长指尖拂过手中三寸宽的戒尺,眼睫低垂着,并未应声。
姚蔑霎时住了嘴,低着头,看手中考卷,趁宋濯不注意,悄悄向姚蓁递去一个可怜巴巴的眼神,作口型道:“皇姐,呜呜。”
姚蓁捧起书卷,给他展示自己的桌面——除却毛笔,再无它物。
姚蔑看得心中瑟瑟,十分同情。
皇姐似乎比自己还要再惨一些,至今还不知晓考题是什么,他好歹可以趁现在看两眼书册。
他这般想着,瞄了两眼考题,目光往一旁寻找一阵,手探向一本书。
他欲拿起的书册,被一只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按住。
姚蔑一抖,便听宋濯道:“太子,你已经开考了。”
姚蔑撇撇嘴:“我还什么都没看……”
宋濯目光垂落:“你的考题,不难。”
他脸上顿时漾出许多笑容来,欢天喜地的提笔做题去了。
姚蓁放下书册:“那我呢?”
宋濯道:“公主的题较难,且再看一阵罢。”
姚蓁一噎,有些艳羡地看着姚蔑,半晌,目光才从他手中的卷子上回到自己眼前书册上。
-
想来姚蔑的考题,的确是不大难的。
不过是两炷香的功夫,他便搁下笔,双手捧着墨迹未干的考卷递给宋濯。
宋濯垂眸,扫了两眼,轻一颔首,评价道:“尚可。”
他说尚可,便是还不错的意思了。
姚蔑希冀地看着他,有些雀跃。
宋濯缓声道:“太子可以先行离开了。”
姚蔑口中发出一声低声欢呼,抬步要走,忽然想到姚蓁还在,脚步有些迟疑。
尚未变过嗓音的小少年,声音脆生生的稚嫩,讷讷道:“皇姐……”
姚蓁淡然道:“去玩罢。”
顿了顿,她又叫住他:“将侍从都撤下罢,留一人守门便可,我做题时听不得动静。”
姚蔑道:“好。”
便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姚蔑走后,姚蓁与宋濯皆未出声,殿中一时有些空旷。
姚蓁瞧着眼前书册,不知为何,渐渐开始出神,忆想到昨日,两人位置如今日大略一致,宋濯声音低沉,缓缓念着那话本中以你的词句……
她蓦地脸一热,抬眼看向一旁更漏,问宋濯:“可以开考了么?”
宋濯轻轻颔首,修长手指,拿着考卷递给她。
姚蓁接过,略略扫了几眼题目,发现并无她想象中那般难。
这考卷乃是手写,行楷端正飘逸,又自成凌厉的一体,出自谁之手,毋庸置疑。
她目光略略在拿一手好字上停留片刻,提起毛笔,笔尖贴着砚台侧,舔了舔〔注〕,目光专注地看着考卷,一题一题地开始作答。
前面的题极其简单,姚蓁用笔如行云流水,转瞬之间,空白之处便盖满了隽秀的行楷。
最后的一道题目,是让她依照他所描述,写出一首诗词来。
姚蓁微微蹙眉,无意识地咬唇,半晌未曾下笔。
宋濯放轻脚步,走到她身后,与她后脊隔着半掌距离,看她所书的字迹。
姚蓁的字,笔画之间有些凛冽,飘逸之程度,比及他并不逊色多少,有些不似女儿家写的。
她停在作诗词这一题上。
许是察觉到身后人的靠近,姚蓁斟酌着提起笔,缓慢地写出两阙词来,速度之慢,连字体都整齐了不少。
须臾,她搁下笔,检阅一阵,递给他。
宋濯双手各捏着卷张一角,浏览过前面题目时,沉声评价:“不错。”
姚蓁惴惴不安地心房略略安定一些。
宋濯一目十行,看向她写的词,缓缓皱起眉。
姚蓁心尖一颤,抿抿唇。
宋濯缓声评价:“对仗不工,平仄无韵,生搬硬套。”
姚蓁默默垂下头,自知不足,眼睫慌乱眨动几下。
宋濯提起朱笔,依次批阅,她写的那首词,被他忽略过去。
姚蓁余光看见,头垂的更低。
宋濯将卷张还给她,薄唇微启:“于诗词之上,有待加强。”
姚蓁轻轻颔首,接过卷张,轻蹙着眉思索。
她于宋濯的这道题目上,的确毫无思路。
抬眼看向宋濯,欲求解,却见宋濯低垂着眼眸,修长手指从他带来的书册中翻找一阵,挑出一册书,递给她。
姚蓁接过,抬头看他,不解地眨眨眼。
宋濯不言,目光落在书册上。
姚蓁翻开扉页,看清楚上面的字,手指一抖,“啪”地将书册阖上,眼中含愠,看向宋濯。
便听这人淡然地缓声道:“这册话本的韵律、辞藻皆为上乘,公主既喜爱这些艳词,不若细细研究一番,写出一篇论赋。”
姚蓁将信将疑,迟疑地翻开一页,只觉眼眸被那遣词造句烫了一下,复将册子重重阖上,寒声唤他的字:“宋君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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