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恩羽独自订好车票,就走着离开天颐苑,和当时第一次来天颐苑的路线一样,他还记得自己落荒而逃时的路线。没有告诉江添,没有告诉任何人,就这样离开了。
等到了火车站的时候,翁雅心打来了电话,她知道他要走,想来送送他。宋恩羽看了看火车站外的大钟,离发车还早,也就同意了。因为如果不出意外,这会是他们最后一面,他也想和这个好朋友好好告别。
再见到宋恩羽时,翁雅心都惊呆了,考完试也才三天没见,人已经瘦了一圈,憔悴地像大病初愈的病人。翁雅心知道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多大,他现在的心境就和当初林小舟去世时翁雅心的心境一样。
两人在火车站旁边找了一家咖啡馆坐着聊天。宋恩羽动了动苍白的唇说:“马上我要走了,想喝什么。我请你。”
翁雅心没有推辞,回答着:“黑加仑就行。”
宋恩羽什么都没有点,只是要了一杯白水。翁雅心知道他没什么心情,也没再多嘴。
看到宋恩羽大包小包,还有两个皮箱,翁雅心笑着调侃:“知道的是你在放寒假,不知道的还以为要搬家呢。”
宋恩羽尴尬地笑着:“都是一些书,杂物没多少。”
“知道了,知道了,大学霸,走到哪里都离不开书。这次成绩出来了,你看了吗?”翁雅心提醒着。
宋恩羽摇摇头:“没看,不重要了。”
翁雅心皱紧眉头问:“什么意思?”
宋恩羽抬了抬微肿的眼皮,对上翁雅心那双美眸,认真地说:“雅心,我走了就不打算回来了。这次回去和我们学校商量一下,就在当地读高三后半学期,反正我们参加高考也都得回当地,不想麻烦了。”
翁雅心说不出话来,她就这样望着宋恩羽,直到眼眸里又浸满悲伤,哽咽着问:“所以,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对吗?”
宋恩羽连忙从抽纸盒里抽出纸巾递给翁雅心,安慰着:“陈县离沪城也不远,火车就几个小时,你要是想我了,就来看看我。更何况,说不定有缘,又能考到同一所大学。高三后半年时间会更快,就跟飞一样。”
翁雅心破涕为笑:“我知道,如果是你深思熟虑的决定,我当然选择支持。”她忽然想起什么,“那你哥哥也同意吗?”
宋恩羽听到她问起江知栩,那种浑身难受的不适感又来了:“同意,他怎么会,怎么会不同意?”
翁雅心点点头:“那就行。都沟通好就行。恩羽,如果你真的要走,我觉得有必要代表沪大附中和你道个歉,这半年你真的受了太多来自它的苦难了。回去也好,总不会比现在更糟。”
宋恩羽端起白水,笑着和翁雅心捧杯,杯壁碰撞的脆响就如同奏着告别的旋律:“东武望余杭,云海天涯两渺茫。何日功成名遂了,还乡,醉笑陪公三万场。”
翁雅心落着热泪,举杯代酒,就这样作别:“还记得我和你说的吗?学医,学法,都是别人不学的,我们就当这个苦行僧,在最难的境遇里也要搞出些名堂来。”
临别前,宋恩羽望着泪眼婆娑的翁雅心,又暖心地送上拥抱:“你这么美好,会有更多更好的知心朋友。雅心,万事祝好。”
离别的伤感总是会在一瞬间涌起,又在一瞬间湮灭。宋恩羽上了火车,望着窗外那条条铁轨,他好像没有那么难受了。沪城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梦,如今梦醒又何必执着于那些虚幻。火车开动之后,宋恩羽给姐姐发了消息几点到,然后就靠着车窗睡着了。
火车缓慢的颠簸就是最好的催眠,他这几日心力交瘁,只有回家的路上享受到了安宁。梦里是香喷喷的槐花炒饭,是自己的农家小院,是村里的自山涧而流的小溪……
还有,还有那日黄昏陌生的男人敲开门来问:“我是宋恩羽的朋友,他在吗?”
火车上的确有刺鼻难闻的味道,而且到处是都是人和行李,头顶上都是吹着暖风的空调在嗡嗡作响。嘈杂喧闹的环境,让江知栩一上车就有一阵眩晕感,他也一连几天没有好好休息。
他来送他回家,准确来说,是陪着他回。当初两个人戏谑之语,一语成真。
“我考完试就回老家。”
“好,那我和你一起回。”
江知栩的悲伤从不会流露半分,无论何时,无论面对何人,他只会选择一个人化解。目送着宋恩羽下了车,背着大包小包,拉着行李箱朝姐姐激动地跑去,然后就是一个大大的拥抱。这倒让宋恩雪略显惊讶。
江知栩就在一个角落静静的站着,隔着人潮拥挤,断断续续可以听到姐弟俩的对话。墨镜镜片就映衬这那熟悉的身影,一切都来得太快了,让江知栩到现在都没有缓过来。
宋恩羽见到姐姐,眼里的泪就决堤了。宋恩雪笑着打他:“都多大了你,还哭,再哭我拧你了啊。”边数落着,边替宋恩羽擦眼泪,自己的眼里也闪着泪光。
“姐,我们回家吧。我想吃你做的槐花炒饭。”宋恩羽撒娇着。
宋恩雪又白了他一眼:“这大冬天,哪里有什么槐花。炒饭倒是有,管够。”
当宋恩羽的身影消失在出站口的拐角处,江知栩才真的明白,宋恩羽离开了,这件事是真的。
过往的所有美好就这样被他摔碎在自己面前,爱太微不足道了。江知栩不记得自己怎么回到的沪城,他只知道对于宋恩羽来说,未来一片光明,考上心仪的大学,找一份好工作,再遇到一个真心待他的人,结婚生子就这样过了余生。
可他不行,月盈月亏经历了千千万万遍,一个人迎击过风浪,行走过荒芜,那寸草不生的心隅是因为遇到宋恩羽,才有了绿茵如浪。可就这一瞬彻底不复存在了。
我大概就这样会在角落里爱他一生吧!江知栩意识模糊之前,这样凄凉地想着。
江添找到江知栩的时候,是酒吧老板打电话叫来的。语气急切,人已经在他们酒吧醉了三四天了,每次都是醉了醒来,醒来又喝醉。终于晕倒在了这里。
江添是直接去的医院,就跟在救护车后面。到了医院,人直接被送进了急诊室,江添着急地在医院外来回走着,跟个陀螺仪似的兜转,余光一瞥,走廊尽头闪来一位步履缓慢的老者。
江添定睛看了好久,才赶紧迎了上去:“您,您怎么来了?”
江文邹没有回答,冷着声音问:“什么情况?”
江添只好尴尬地笑着:“没,没什么大事。就喝酒喝多了,您,您不用担心。”然后搀扶着江文邹坐下。
对方就盯紧急诊室的门,因年迈松垮的眼皮就一动不动的耷拉着,眼神看不出任何情绪。对于这个伯父,江添谈不上喜欢,也不讨厌,只是比较畏惧。比如此刻他就觉得自己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红色的灯一熄灭,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江添赶忙上前问询。
“病人是胃出血导致的昏厥,之前就有胃病史,是不能喝酒,要忌辛辣,怎么还会喝这么多酒呢?”
江添:“那,那不要紧吧?”他实在听不懂这些专业术语,也不知道胃出血会有多严重。
“先住几天院观察一下。”
医生刚一说完,江文邹站起身来:“我明天就要回欧洲了,别告诉他我来过。”还没等江添回答,人已经转身离开了。江添如释负重的松了口气,这时江知栩被推出了急诊室——
这一年的冬天似乎格外漫长,格外寒冷。浓稠的寒意就凝结着冷冰彻底地封在了江知栩的心里。他每次站在办公室望着沪江时,都觉得自己怎么都熬不过这个冬天,等不来春暖花开,见不到绿意葱茏,双眼似乎永远蒙上了黑纱,看不到一丝光亮。
“宇宙是因为有我们爱得人在,才有意义。”在此后的多年,江知栩没再看过霍金的书籍,甚至都不愿想起。
没有了星辰,也没有了宇宙。
宋恩羽如愿回到了陈县一中,他本来打算的是放弃了公益项目的名额,让给别的同学,可校方却坚持,即使在本校,这项公益项目所有条款也都成立,依旧免除学费,直到大学毕业。
回家没多久,还没来得及和朋友相聚。连日大雪就这样下了起来,去城里的公交车也都停了。宋恩羽索性就在家里安心复习,宋恩雪也会在一旁辅导。
可每次她陪着他学习,宋恩羽都会忽然走神。他会想起江知栩陪着自己每晚在灯下复习的情形。会纠正自己的发音,江知栩的发音是标准的英伦腔,华丽又动听。宋恩羽读英语总带着原汁原味的汉式英文。
他不喜欢英语,尤其不喜欢听英语,可江知栩却仍要坚持:“英语是用来交流的,不是为了纸上拿高分的。这是语言,不是考试的工具。”
宋恩羽却埋怨他不懂国内应试教育的行情。两个人总会争吵半天。
江知栩也会指着地理书上的欧洲,告诉他,自己的大学就在这里。也会好奇地问,宋朝那么有钱,为什么还要说它积贫积弱?会和宋恩羽辩驳,如果拿些金银绸缎可以免除战争,换来安宁这不算是丧权辱国。宋恩羽却说他不懂两千年封建社会的内核就是儒家思想占据绝对的统治地位,皇帝是天子,天子怎么能委曲求全?
两个人每每交流,中西观念总会碰撞出一些有趣的火花。
宋恩雪两指微屈,连续弹着宋恩羽的脑壳:“都什么时候了,还敢走神?”
火辣辣的痛感传来,宋恩羽揉着额头低声抱怨:“都什么时候了,还对我这么凶?”
他瞬间明白了亲人和爱人的区别,江知栩从来都舍不得动他一根手指。哪怕只是蹭破了皮,江知栩都会拉着他去药房处理半天。除了两个人在床上的时候……
想到这里,宋恩羽顿时又脸红起来,他烦躁地推开书,不顾宋恩雪要凌迟他的目光,喊着:“我去外面扫雪。”
日子似乎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宋恩羽学习很有钻研的劲头,一旦沉下心来,只会是一心只读圣贤书了。只有偶尔学到很晚上床睡觉的时候,会觉得衾寒难耐,会去想念那个人的温暖。时间总会治愈一切,折磨人的思念也会熬过去的。
开学之后马上的全省第一次模拟考,就是全校第一的成绩,对于他回来,老师和学生都无比欢迎,宋恩羽越来越觉得这里好像才适合他。
高三第二学期的确时间飞快,每天都淹没在题海里,睁开眼睛就是做不完的“白花花”的试卷。所有学生都是在一次次的排名,一次次的考试题做到麻木,直到高考也成为了一次普通的考试。
宋恩羽的生日是六月六号,也就是高考前一天。考前翁雅心特地打了电话祝他生日快乐,也祝他状元高中。宋恩羽也笑着回应,春风得意,金榜题名。
高考,对于每一个学生都不仅仅只是考试,它参杂了太多复杂的意义,正因为被赋予这样的意义,它会变得无比重要。是天梯,是云栈,是最公平的竞争。
又是一年盛夏,夏天是所有生命力最旺盛的时节,万野碧波就卷着清风,来祝万千学子风起云蒸。以往高考的这两天总会下雨,今年破天荒的迎来了高温天气。宋恩雪特地请了几天假,回来陪宋恩羽高考。
考场上学生们都在大汗淋漓的作答,沉浸其中,的确感觉不到燥热。拿到作文题的,考生瞬间处于懵圈状态,半命题作文是“____与树”。
考场上永远千人千面,宋恩羽想了想,工工整整写下来自己的作文题:诗与树。
这样的半命题对他而言,并不算难。从楚辞写到唐诗,再到现代诗。本来他只想按部就班的写五段三分式的格式,第一段是《橘颂》,“后皇嘉树,橘徕服兮。”橘树喻人引出屈原砥砺高节,即使遭谗被疏也九死未悔。第二段是白居易的《梦微之》,“咸阳草树八回秋”不是他的本意,他想写的是那句每每读来都会落泪的“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时间带不走情意,九年之后仍会梦回。千年之后仍在传唱。
第三段就是《致橡树》,他最喜欢的现代诗。和江知栩的在一起的半年,他总是会誊抄这首诗来激励自己,“不做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他在写自己的坚韧不拔。
等他想结尾的时候,忽然突发奇想,写下了第四首诗《藤与树》,藤染上冬日的风霜,绕着树枝掠尽枯月。藤毫无所求,只想千万遍的缠过树……
藤,从来没有企望,只有无望地去爱着树。
这首诗没有作者,没有由来。
最后一个句号画圆,宋恩羽的眼里瞬间泛起了薄雾。为自己三年时光如此作结,也为笔下萦绕不绝的深情。
十二年的时光,只有两天的祭奠。宋恩羽考完出来之后,就看到宋恩雪拿着校门口一堆宣传单正在和自己挥手,宋恩羽激动地跑过给姐姐拥抱,这是他最大的恩人。
结束了,高考就这样结束了。当天晚上,宋恩羽把姐姐送到了火车站,自己坐了个顺风车回家,他只想回家,拒绝了朋友通宵的邀约。
路上看着满天星斗,耳机里放着《珍惜》,他忽然明白了江知栩和他说过的,未来未定就是最大的筹码。等现在一切尘埃落定,宋恩羽并没有想象中的轻松,老师们都在说,高考完就好了,好像高考完就意味着生活要好起来了。他知道自己考得不错,可那又如何?
不过是人生的摆渡舟将他又推向了另一个渡口罢了。关关难过关关过,这就是人生。
等成绩公布的二十多天,宋恩羽就把自己关在家里,只做一件事,作画。
之前初中开始就从未停过画笔,直到高三学业繁忙的时候,他才断断续续的暂且搁置。从一些很基础的素描,到现在已经开始学作油画,之前从不敢学习油画也是因为成本太高了,现在不同了,等着自己上大学,他已经想好了勤工俭“画”。
他是如此的热爱色彩,如此的喜欢涂染。就在这样苦心孤诣的学习中,水平有所提升,对那个人莫名其妙的想念也有所减弱。也等到了出成绩的那一天。
凌晨他还在睡觉,翁雅心的电话就打来了,是在和他报喜,也在关心他的成绩。宋恩羽替她开心着:“这下好了,终于得偿所愿,可以报考法学了。”
翁雅心激动地问:“你呢?怎么样?”
宋恩羽打着哈欠,平静地说:“我还没查。”
翁雅心笑他沉得住气,随后又问:“你肯定没有问题,我是想知道,你打算报考哪里?”
宋恩羽被这样一问,潜意识里冒出来的居然是沪大。他反问着:“那你要去哪里学法?还是坚持南大吗?”
翁雅心见他耍赖,声音略带撒娇:“你先说嘛,是我先问你的。”
宋恩羽笑着回答:“沪大吧,沪大的医学院本来也就是全国数一数二,这还是在我可以超常发挥的基础上。”
翁雅心有点出乎意料:“你,你真的打算再回来吗?”
“有什么问题吗?我的那些不好的回忆还不至于怪罪一座城市,我还挺喜欢沪城的。沪大愿意收留我,我的荣幸。”宋恩羽并不是现在思考这个问题,他真的抛开个人情感,认真的研究过《报考指南》,几经对比之后,还是决定选择沪大,不过前提的确是可以考得上。
“沪大医学院的话应该是本硕连读,或者直博,总之都得好多年啊,想想就害怕。”翁雅心调侃着:“你不会读完之后就拔顶了吧!”
宋恩羽笑着:“那不如我读之前先剃光吧,省得一把把掉。读几年都是后话,现在先读呗,说不定我还在读书,你就已经是大法官了。”
两个人就这样一句一句的闲聊着对未来的美好向往。青春并不只是年少,那是一种“心境,是永远年轻的心境。
第二天,宋恩羽查出成绩之后,就给翁雅心发了信息:沪大医学院。
翁雅心只会了四个字:欢迎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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