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夏,下了几场暑雨,天却不见凉爽。福宁最是不耐炎天,换上轻薄衣裳,稍作走动也会沁出薄汗。这天气下读书自然不太爽快,是以她人在黉堂、思绪却早不知飘向何处。
对席端坐、着鸂鶒补服的中年男子见状,掩卷轻咳:“公主,不如今日到此为止?”
福宁这才回神,脸露赧色,心中也不由得怪责自己。
眼前此人是康熙从翰林院指来教习她的先生,名唤周起渭,虽然官职只拜从七品翰林检讨,但后世名声可不小。福宁知道他是有清一代诗人里的翘楚人物,笔记有载,时人称他诗情可追魏晋。
皇女教育不比皇子,多是学些规矩女功、顶多学点蒙汉两语,读些妇言妇德。就是有得了皇帝允准,着先生教习的,也是不学经史子集(除却《诗》)、治国方略的,文学书画倒是无妨。
康熙想来也是因此才选定了周起渭做福宁的老师。而巧的是,福宁前世便爱读些文学,犹对诗词热衷,便宜皇父指来诗家,对福宁来说可是大惊喜。她高低兴奋了好些日子,恨不能一旬里日日都来听讲。
三百千一类蒙学那位七公主早学过,周起渭便摘毛诗数篇讲起,有前世记忆,对福宁来说诵习诗经名篇不是难事。周先生见公主如此“聪慧好学”,对君命更是郑重。师生二人相处也日渐契洽。
不想如今好学生却差点打了瞌睡。
“周师父……”福宁颇有种前世课堂上偷懒被抓包的讪讪。
周起渭容色平静,收好书帙,慢声道:“暑伏之辰易生躁心,不耐砚席是寻常。况且公主今日已能诵记唐诗二首、更习得《昭明》一篇,已是充融。为学不必心切,徐徐习之即可。”他诫道。
福宁报喏。
周起渭走后,守在廊房外头的婢女青童便端盆入内,动作麻利地洗完笔砚。这时,替福宁送周起渭的青黛也回来了,轻声道:“格格,十四阿哥在外头。”
“嗯?”福宁奇了:眼下不过申时过半,胤禵就下学了?她一边用濡湿的帕子擦手,一边往外走。出了小院,果见胤禵倚着红墙,在墙阴下躲日呢。
“呀,还真是!”跟上来的青童轻呼。福宁眉儿一挑,接过青黛递来的伞,对二人道:“你们俩先回永和宫,去取我上旬做好的小绣屏,顺带问问满嬷嬷,上回十四阿哥临的字收在哪了,一同取来。”
吩咐完,福宁打着伞走向胤禵,一面扬声问:“下学这么早,今日不需学射了么?”
胤禵见她来了,也不客气,钻进伞下一方荫蔽:“不用。”
“看你这一头汗。”见他挤过来抢伞荫,福宁往一旁躲了躲:“日头大,你难得能躲个懒,怎么不早回去?”
“我听连喜说今儿你也在兆祥所,就等等你。”胤禵答。又因抢不过她,还嘟囔了一句小气。福宁暗笑,递了帕子给他,左右不见他的小太监,便又问:“连喜呢?”
“打发他回去了。”胤禵擦擦额头的汗珠:“看着嫌烦。”
“我看呐不是他烦,是你自己愦愦不乐。”福宁道。近一年与胤禵的相处,她大约摸得胤禵是个七情易上面的人,喜怒再清晰不过,眼下明显不太愉快——想来是与今晨康熙下的祭祖旨意有关?
福宁思索着:康熙这次祭祖,起程将在七月,正值秋禾生长,因不欲扰民耕时,践踏田亩,预备取道塞外,一路也可巡幸蒙古诸部。可惜胤禵果不能跟去。若是走的是山海关一路,坐在马车里便还罢了,不能亲身纵马草原,对胤禵这个自幼爱骑射的多少是有些遗憾罢。
想着,福宁便试探道:“你是很想去?”
胤禵顿了顿,片刻才明白她所指,落托道:“嗐,不是这个。”
“那你……”
“啧。”到底记着二人走在宮道上,即便左右无人,胤禵还是压了声音:“十三能跟去。”
福宁恍然——原来是这般。这次康熙预备带上胤祥,而胤禵和胤祥最是不对付。
他俩年纪相仿,读书骑射都是同个师父谙达,康熙考校功课也总是考在一块,胤禵颇得宠,性子不免有几分骄矜,最不乐意被量校,别提有时还比不过对方,自然就和胤祥不投合了。
毕竟仍是孩子心性,福宁暗道。
而胤祥——她想起和这个十三弟几次交游的回忆——其人这般年少已显出豁达爽直的性子来,倒真能窥出后世称“侠王”的一二风采。这样的人往后却惩羹吹齑,可想而知权争是多磋磨人。
她这厢还在暗自感叹,那头胤禵越说越起劲:“昨儿阿玛在南斋考校功课,偏十三占尽风头,太子还说什么十三弟勤勉于学,不怠绝韦。呿,谁不知道十三跟他好,他当然夸了。”
见胤禵说得一脸不平,显然不止对胤祥,胤禵对太子也颇不服。福宁暗暗锁眉:未来棋局两端的争斗,或许一早就已现端倪了。她能置身事外吗?或者说,她会置身事外吗?
起码眼下不能,毕竟永和宫一损俱损。
按下心中不安,福宁沉声道:“你漫不服,十三弟于课业上可比你下功夫。打铁还需自身硬,你可是不明白?”
“我自是懂的。”胤禵撇嘴:“就是看不惯十三当太子跟班的样,还兄友弟恭呢。”
“净胡说!圣人教导慎言慎行,你学到哪去了?祸从口出四个字也忘了?”
“知道了知道了,姐。”胤禵加重了“姐”字,撇嘴道:“不过是找你说说宽宽心,你倒好,和额娘一样。”
福宁并不理会他的细声牢骚,胤禵这才转了话头:“你不回去么?”
“要去宁寿宫。前两日我绣得了寿字绣屏,好献给皇祖母。也有几日没见九姐姐了,正好叙叙。”福宁应道,“你也一道去。”
“我去……你都带东西了,我空手去么?”
“我已让青童青黛把你上回练字抄的孝经也拿了。”福宁道。胤禵闻言,拧着眉:“福宁……”
“嗯?”
“我真觉着你和从前大不一样了,从前你……”
福宁一凛。这不是胤禵第一次说这话了。
其实原先的七公主虽缠绵病榻,但还算活泼。而福宁性子虽不至跳脱,至少也不是文静的。就性格而言,二者相差不大,加上福宁承继了七公主的记忆,是以康熙德妃并不觉得如今的女儿有异,便是女儿显出超龄的聪慧,也只当这点变化是鬼门关走了一遭后得神佑之故。
只有胤禵——他与七公主一同养在永和宫,自幼朝夕相伴,细微不同都瞒不过他。
若七公主残魂仍在,大约会欣慰罢。
想是这般想,嘴上仍要应付他。只是这回不等她说,胤禵已接着道:“瞧我想什么呢,唉!你身康体健,能跑能跳的,可比什么都好。”
他这话说得真诚,极有同胞之情。福宁心一软,也顺着道,“那我贪心些,不止想你身康体健,还想你学有所成。”
“那还用说,我将来可是要当大将军的!”
大将军……你是要做大将军王的。只不知是福是祸罢了。福宁暗叹。二人说了一路,临近宁寿宫时,胤禵忽然道:“对了,晚间你记着同满嬷嬷说,下回四嫂入宫请安时,取些益气丸让她带回去。”
“这是为何?”
“昨天在南斋,我见四哥气色不好,听五哥说他是巡河工回来时染了风寒,估计还未大安呢。”
福宁奇了,
胤禛从小由孝懿皇后抚养,到了皇后病笃,胤禛回永和宫时,胤禵尚在襁褓中。等他大些,胤禛又搬到阿哥所去了。二人年龄相距远,相处时间不多,感情应是没有那么亲密。虽然福宁亲眼见着,他俩倒不至于像后世史书说的水火不容,但彼此都是客气而克制的。
她倒真不知胤禵这么关心胤禛。
许是她眼神太过明显,胤禵不满道:“四哥可是我们亲哥哥!”
亲哥哥……福宁看向这张稚气未脱的脸,悄悄掩去对未来同怀兄弟阋墙的忧虑,轻声道:“好。我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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