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4日，下午两点二十分。
樟川市非正常死亡鉴定中心。
办公室内，傅渝用脚将椅子蹬离自己的工位，滑到云破晓的办公桌前，将她刚剥出来的酸枣糕塞进自己嘴里。云破晓笑着重新撕了一块。
傅渝又拿了两块扔给了李齐和张阅：“别客气，都过来吃吧，你们云姐请的。”接着又开始在桌上寻觅起来，在一堆零食中挑中了一盒黑巧，一瓶咖啡。
李齐和张阅笑着离开工位，一人搬了根凳子过来，在桌子上挑了一袋麻辣猪肉铺和碳烤鱿鱼仔，又各自拿了杯奶茶。
云破晓将桌子下的垃圾桶踢出来，见傅渝已经将一瓶咖啡喝了个底朝天，便道：“瞧你的黑眼圈，就算不心疼美容费也要心疼眼睛。这有眼罩，拿去。”说着拉开抽屉，扔了片蒸汽眼罩过去。
傅渝将眼罩挂耳朵上，闻着眼罩散发出来的香气，靠着椅背享受眼部热疗。
“我本来打算睡上个一天一夜，谁知道刚过中午，老王头儿就打电话说出了命案，让大家都来中心待命。破晓啊，我这是天生的劳碌命哟。昨晚好不容易玩了个尽兴，没想到今天的轮休就拜拜了。”
“傅姐，你昨晚玩的什么呀？”
“飞车。”
李齐和张阅同时露出惊讶的表情。
傅渝闭着眼睛，还能将巴掌准准确地拍在桌子上：“电玩啦！鼎力五楼，新开的一家电玩城，等忙完这段时间请你们一起去。”
其他小组的法医也围到云破晓桌边来找吃的，有说有笑：“不是吧，傅渝，你在电玩城里玩了一晚上，你可是咱樟川有名的法医，就不怕被医科大那群学弟学妹看见你玩通宵！”
傅渝不以为意：“法医怎么了，谁说法医就必须天天待在实验室里。那群小年轻懂个屁，我这是在用实际行动扭转人民群众对法医的古板印象！”
“说得好，傅姐。”
“这种古板印象确实该改改了。想当年咱们非正常死亡鉴定中心成立的时候，领导们就说，咱们中心是独立机构。只需要全力配合各局和各分局的工作，至于其余事项怎么安排都是我们中心自己的事。”
“法医界早该这样改革了。咱樟川是小地方，比不上省城那边能配备这么多人手和设备。话说回来，其实就算是省厅上边也很难配齐所有刑技科室，谁不是一人当五人使。”
……
办公室里正说说笑笑，门外一个老头儿推开门跑了进来。
李齐和张阅他们立即站起来。
“王主任好。”
“好好，小同志们也好。”
王主任是个年过半百的瘦小老头儿，穿着一身松垮的灰衬衫，胳膊下夹着个旧式公文包。
虽说他是鉴定中心的头儿，却一点儿官架子也没有，进门后直奔云破晓办公桌，扶着厚重的眼镜：“小云呐，今天又要辛苦你了，临江解剖室要把那具尸体送到我们中心来。”
说着，便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叠文件。
云破晓接了过来，拿在手上翻看。
“王头儿，当初成立中心的时候可说得好好的。咱们中心负责统筹管理各大公安局、检察院附属司法解剖室。现在倒好，下面人一撒手，直接将活儿全给丢过来，这是几个意思？”
“哎，小傅啊，话也不能这么说。你想咱中心里头，设备是全市最新、最贵、最先进的，人也是千挑万选、优中选优来的，这也不能怪人家老能惦记着我们。”
“这我当然知道，可就是担心王头儿你是老好人，别人就冲着你好说话。要我说，凡是该争的还是要争一争。”
王老头拍着光秃秃的脑门儿，笑道：“你们说我大名叫什么，王光，不就是忘光么。哈哈哈，做我们这行的要学会调整心态，尽快忘掉那些不愉快。再说，现在市局和分局那边压力也都挺大，上面不仅规定命案必破，还给他们限定了时间。所以说，我们大家要通力配合，不骄不躁，还不都是为了能够尽快破案。”
王光给众人打完气，又转向云破晓：“小云，你看这个情况怎么样？你还需要那些信息，我马上汇报上去，让警局那边将你想要的资料统统都传过来。”
“我这里没什么问题。让郎秋把顾唯的尸体运到一号手术室，我们也准备一下。”
王光见云破晓没什么意见，松了口气。
云破晓扫了一眼众人，将资料往桌上一放，关了显示屏，脱下风衣，准备去换手术服。
傅渝拿起桌上的资料夹翻看，不由笑道：“这个案子居然交给市局刑侦大队了？呵，柳钟元这帮人最近怎么了，一连两起案子，动作都很迅速嘛。还有这一次，局里批准文件、现场痕检报告，连家属签字都齐全。”
王光笑道：“确实不同了嘛，省城那边直接给刑侦队派下来个新队长，叫，喔对，叫秦正安。我说他们刑侦队这次终于来了个靠谱的人，我跟你说，那小子看着就挺厉害，办事效率很高啊，你看这才用了三个多小时，就把家属们从新区老远的地方给接了过来……”
云破晓身形滞了一下，随即快步朝更衣室走去。
王光还欲再说，被傅渝截去：“对了，王头儿，死者家属已接到中心休息室了吧，现在家属情绪怎么样？按照程序，还得让家属最终确认尸体，你不得去安抚安抚家属情绪？”
“对啊！你这倒提醒我了。家属现在情绪崩溃，我得去看着点儿，万一出事就不好了。同志们，今天临时加个班，辛苦下，早解剖完早出结果，大伙儿也早下班回家。”
王老头夹着他的公文包跑了出去。
傅渝轻轻叹了口气，跟着云破晓进了更衣间。
李齐和张阅迅速清理掉手上的零食，也各自去准备了。
下午三点四十五分，一号手术室里灯火通明。
云破晓、傅渝、李齐和张阅都已经换上淡青色的解剖服，静默地站在手术台边。
殡仪师郎秋将尸体运了过来。
走廊上传出家属们嚎啕大哭之声，顾唯父母被几个警员左右扶住，才没摔在地上。
“红梅，红梅，我的孩子……”
“警察同志，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和孩儿她娘都是来樟川打工的，好不容易将她供到毕业，怎么这好好的人说没就没了啊。”
……
王光垂头叹了口气，伸手掀开遮住尸体的白布一角，向家属进行最终确认。
家属几乎快要哭断了气。
伤痛欲绝的气氛迅速蔓延，众人听了于心不忍，可程序必须要走，也无能为力。
在家属确认无误之后，王光和外面的警察先将顾唯家属搀扶进休息室，哭声渐渐远去，手术室周围立即变得安静。
郎秋将尸体推了进来，李齐帮忙一起将尸体抬上手术台。
郎秋临走前将云破晓拉到一边，低声道：“这具尸体要小心些，我刚才看到的时候心里就毛毛的，你猜我想到了什么，哎，但愿是我神经过敏。”
云破晓没说什么，点点头让他放心，随即回到手术台前。
死者已经进入尸僵松弛期，加上尸体浸泡在寒冷的河水中，脸部和四肢都已经开始出现一定的变形，但依旧可以看出死者生前面容姣好。
具体死亡时间还需要进一步确认，眼下只能大致判断死亡不超过二十四小时。
“死者生前并未遭遇殴打，她肩部、手肘、膝盖和腿部，这些明显的外部伤痕都只有轻微出血，是来自与河道中的石块、木头发生过多次撞击所形成，属于典型的死后伤。”
云破晓首先进行尸表检查，李齐拿着夹子在一旁做记录。
“死者手腕和脚踝均有完整的环形淤青和挣扎时留下的挫伤，说明死者生前遭遇捆绑。致命伤则是被红丝带勒住脖子，根据伤痕形态，凶手右侧用力较大，应该是借助椅子或者栏杆作为杠杆，反复勒紧4至5次之后使其窒息而死。”
“残忍的凶手。”李齐和张阅同时想。
检查继续，张阅按压死者凸起的腹部，察觉异常，低声惊呼：“她是不是怀孕了？”
“不是。”
“不是。”
云破晓和傅渝几乎同时说道，两人互换了下眼神，明白彼此心中的担忧。
云破晓拿起了手术刀，手指触摸到颈部肌肤，像她之前练习过千百次那样，从颈部开始一直划到耻骨联合处，再将死者胸腔、腹膜依次打开，最后将死者内脏依次取了出来。
胃部重量异常，正是张阅刚才看到的凸起处，说明死者胃中被塞了大量异物。
李齐和张阅神经绷紧，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
“托盘。”
云破晓淡定指挥，迅速将胃部连同胀气的肠道整个放入托盘中。李齐端着托盘的手立即往下一沉，下意识道：“好重，这人吞进去了些什么？”
云破晓并未立即回答，换了把手术剪。
“破晓。”傅渝觉得脑子里有些嗡嗡作响，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喊了一声。
云破晓抬起眼睛，额前淌下的汗珠挂在了浓密的睫毛上。
“止血钳。”
张阅在旁边立即将止血钳递上。
云破晓先在胃末端剪开一个小孔，然后迅速用止血钳夹住两边端口，以防止伤口继续扩大，随后慢慢挤压胃部和肠道，许多混合着红、黄、绿色的黏液从小孔中流出，伴随着肠胃中半消化食物发出的怪异气味。
就在众人下意识捂鼻后仰时，一颗裹着黏液的玻璃弹珠滚落在托盘里，发出“砰”地一声闷响。
“呕——”张阅脸色惨白，被玻璃弹珠的声音一惊，失声叫了出来，两手不自觉得一松，整个人也往后退了几步。李齐也已经撑到极限了，放下夹板，扶着手术台边缘一阵干呕。
傅渝立即跨步上前，帮云破晓稳住托盘和止血钳。
接着，云破晓用镊子从胃里取出第二颗，第三颗……
傅渝尽管已经是经验丰富的老人，见到这种熟悉的场景，不由得咽了咽干涸的嗓子。
这个场景让她仿佛回到五年前，在那个闷热的午后，刚毕业的她和云破晓正一起解剖一具女尸，她们从那具年轻的女尸胃中发现大量玻璃弹珠。
随后，云破晓利用尸检得到的物证，帮助警方将那个躲藏在黑暗深处的变态杀人狂给揪出了水面。
可是，已经过去五年了。
不应该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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