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天总是亮得很早,在纪柏暮还沉沉地睡着时。
晨曦的阳光从窗外照了进来,洒在老旧的红色被褥上,彻夜未眠的蝉鸣渐渐停息,空气变得宁静而清新了起来。
日上三竿时,身躯佝偻的王志玲缓缓打开门来,慢慢地走到床边坐下,轻轻摇摇裹在被子里的人,温声道:“小暮,起来吃早餐啦。”
“唔……”纪柏暮翻了个身,对着刺眼的光线揉了揉惺忪睡眼,迷迷糊糊地道,“奶奶你先去吃着吧,我马上起来。”
“嗯,那你快点哦,别再赖床了。”王志玲抚过他小孙子的头发说道,然后起身走出门去。
纪柏暮躺在床上眯了眯眼睛,睡蒙了的脑子渐渐缓过来,当能够看清天花板上的房梁时,他才起身掀开被子,穿着拖鞋走出了房间。
奶奶和泠哥都在老屋子客厅里的桌上,而在他经常坐的位置上放着一碗豆浆,中间摆着两盘切好了的油条,其中一盘已经被吃得差不多了,一旁还放着两个空碗,一看就知道是坐在客厅另一头的沙发上的纪国文和纪国栋吃的。
纪泠原本正漫不经心地用筷子搅动着豆浆碗底还未融化的砂糖,见纪柏暮顶着睡得蓬乱的头走出来,便打趣地笑道:“终于起来啦,小懒鬼?”
还没等纪柏暮回答,纪国栋却先开口道:“小暮起得晚又怎么样?人家还不是照样成绩好,期末考试还能拿班级第四名,你呢?你什么时候能让我长长脸?”
听到“班级第四名”几个字的时候,纪柏暮微微地愣了愣神。
原本心情还不错的纪泠在听到这句话后,脸色立马冷了下来,将筷子摔在桌上,回头看着纪国栋冷笑道:“给你长脸?凭什么?我已经够对得起你了吧,没有跟你多要一分钱,让我转学我也就转了,你还有什么好不满的?”
“你还好意思提?为什让你转学,还不是因为你……”
纪国栋像是想到了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最后迎着纪国文和纪柏暮投来的目光,还是什么都没说,只能瞪着纪泠,后者也毫不客气地瞪了回去。
纪柏暮有些担心地看着纪泠。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泠哥这个假期回来以后,和纪国栋之间的火药味似乎更重了,而且也比之前更加沉默了一些,除了在面对他和奶奶的时候。
“国栋,”这时,王志玲把端起的碗放回桌上,对纪国栋吩咐道,“去村头老林家买两斤猪肉吧,回来的时候顺便去地里拔几颗葱,中午要用。”
纪国栋看了纪泠一眼,纪泠却连看都不再看他了,继续吃着自己的早餐。
他本想再说两句,但看到母亲投来的责备的眼神,最终嘴唇翕动两下,还是什么也没说地站起身悻悻离开了。
纪泠也很快喝完了豆浆,和纪柏暮说了一声后就回到了房间里自己待着,奶奶也收着吃好的碗进了厨房里。
纪柏暮捧着碗呷了一口豆浆,看向坐正低头看文件的爸爸,开口问道:“成绩出来了吗?”
纪国文淡淡地开口道:“嗯,今早刚刚发出来的,你这回是班级第四,年级第十三。”然后就没有再说什么,显然是不大高兴。
纪柏暮收回目光来,往自己面前的豆浆里添了点糖,有些心不在焉地开始搅合。
果然还是,有些退步了吗?
情理之中意料之内,却还是让纪柏暮感到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自从纪泠跟着纪国栋离开,以及奶奶因为身体原因回到老家后,家里大部分时候都很冷清。
大家都认为这样对纪柏暮的成长不好,所以每年暑假都会让纪柏暮在老家这边住上大半个月。
两位姑姑有空也会带着家人过来探望,再加上时不时有远房亲戚过来串门,给这老房子里带来了还算闹热的氛围。
其实纪柏暮对于一个人待在家里已经感到习惯了,而且他并不是很喜欢和那些他大概永远认不清脸的亲戚们来往,但因为有奶奶他们在,所以他对在老家这边的生活也并不怎么排斥。
今天下午的时候,妈妈也要下来老家一趟,然后他们要一起去参加一个堂亲的婚礼。
纪国栋刚出去没多久,纪国文接了个电话,也出去忙工作去了。
纪柏暮吃完早餐后,纪泠又走出门,心情似乎也平复了一些,走到纪柏暮面前问道:“想不想一起去河里摸鱼?”
原本纪柏暮是打算先在这几天里把作业先做完来着,但是现在他确实没什么心情,至于妈妈要来是下午的事情,现在也不着急。
于是他有些跃跃欲试地点头回道:“好啊。”
纪泠便领着纪柏暮和正在洗碗的奶奶说了一声:“奶奶,我们要去河边摸鱼哈。”
王志玲听完提醒道:“行,记得注意,别往水深的地方去啊!”
“好!”两人应声答应后,便拿起一些工具一起走下山腰,向村子外边的小溪的方向走过去。
老家的寨子依山而建,村子背靠的山里有一个天然的小湖,小溪就是从那上面一路淌下来的。
在以前的时候,村子里的人都是在小溪里取的水用,如果是偶遇旱季湖面水位下降导致小溪干涸的话,还得翻过一大段山路去挑水。
后来有了纪国文领着的班子修建起从山上引下来的自来水管道,给村子里挨家挨户通上后,就没有人再用溪水了。
纪柏暮他们离小溪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就已经能够听到一阵阵青雉的嬉戏打闹声,待他们走到溪边上的时候,果然看见了不少小孩子。
多半都是一群八九岁的小屁孩,由大的可能十一二岁的领着头,有摸鱼抓小螃蟹的,有打水仗弄得浑身湿透妈见打的,有顺着小溪踏青踩水的,仔细一看还能见着在里面光屁股游泳的。
纪泠扶着纪柏暮的肩膀,指着那个光屁股游泳的小孩开玩笑道:“你看那个,像不像你小时候的样子?”
“哪有,我什么时候做过这种事?”纪柏暮红着脸反驳道,然后脱下鞋子赤着脚走进小溪里。
纪泠在身后笑了笑后,下上补虾蟹的小笼子,将带着的桶放在岸边,也跟着踏进水中。
对于农村里经常下地下河的孩子,他们的脚底多少都会长有一些厚茧,而纪柏暮虽然会回老家来住,却是个实打实没干过活的城里孩子,所以河底的石子和沙粒对他来说多少会有些硌脚。
好在经过溪水经年累月的冲刷,小溪里并没有棱角锋利的石头,所以也不怕会受伤。
以前两人还小的时候,纪泠就偶尔会带着纪柏暮来小溪里摸鱼抓蟹,除了某些河段,小溪里并不是很深。
但小溪往中段会略显浑浊,小时候的纪柏暮就曾经不小心掉进深洼里呛到水过,所以奶奶刚才才会那样提醒。
纪柏暮依照着记忆里的手法,在各种大石头的缝隙里翻找着,在浑浊的水里感受水中游鱼引起的异动,然后扑抓。
但显然,他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菜。
纪泠已经抓到了好几只半大不小的螃蟹和两条小鲫鱼了,但他还是始终一无所获。
“好啦没事,毕竟我小时候就在这村子里长大,学的这些小技能比你多一些是很正常的。”纪泠笑着安慰道。
“我再试试!”纪柏暮还是不肯服输地继续摸爬,终于让他在沙中发现了一只泥鳅!
然而这货充分发挥了它的种族优势和天赋技能,滑溜的不行,“刺溜”一下就从纪柏暮手中溜走了。
纪柏暮的胜负欲被这只泥鳅彻底激发起来了!
于是纪柏暮盯着这只泥鳅大战了半个小时,最终以纪柏暮用左手大拇指的指甲狠狠掐住了泥鳅的鱼鳃令其无法动弹而告终!
这时,纪柏暮感觉到了一直躺在裤兜里的手机振动了一下,于是随手在裤子上擦了擦右手上的水,拿出手机来一看,发现是“豆浆机”发来的消息:
【在干什么呢?】
纪柏暮盯着手机上显示的那个备注出神地站了一会儿。
生日会那天发生了不少事情,他也想了不少,但那之后的一切仍然如常,并没有什么改变。
他和丁旭升仍然一起上下学,一起吃饭,一起夜跑,他们仍然是朋友,做着所有朋友间都会做的事。
只是,纪柏暮总感觉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在压抑着,明明一切都一如往常,却总感觉比以往要疲乏许多。
纪柏暮收回了无意义的回想,单手打字回复道:
【在老家的小溪里玩呢。】
附上一张左手上还抓着还在挣扎的泥鳅的照片和一张囊括了小溪和竹林的风景照。
【哇,看起来好美好有趣,我也想玩了呢!】
【小羊:星星眼jpg】
看着对方一如既往捧场的回复,纪柏暮不自觉地露出浅淡的微笑,回道:
【如果你有时间的话也可以来我们这边玩啊,我带你!】
纪柏暮将手机先收起,打算一会再回,却发现原本一直站在另一边的纪泠,此时正站在他身前神色复杂地盯着自己。
他被吓了个激灵,差点让手里的泥鳅蹦跶走了:“泠哥,怎么了?”
纪泠神色犹豫了一阵,还是问道:“你刚刚在和谁聊天?还有你给人家的这个备注是什么意思?”
“和朋友啊,备注而已,也没有什么必须遵守的格式吧。”纪柏暮对于这几个问题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这时,纪泠像是想起了什么,继续道:“就是你之前来问我关于选鞋的事,来送生日礼物的那个朋友?”
“是啊,怎么了?”纪柏暮一边走到岸边,将泥鳅扔进小桶里,一边回过头来不解地问道。
纪泠凝重的表情间带着探究的眼神,看得纪柏暮一阵发慌,像是被知根知底的人洞察了一切想法一样。
半晌,纪泠才低垂着眸子移开视线,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道:“小暮,喜欢上一个不该喜欢上的人,是很痛苦的。”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里,没有掺杂任何复杂的辞藻,却仿佛在一瞬间击穿了什么。
纪柏暮睁大了眼睛,后退一步才站住脚跟,深吸一口气后,强忍着心里的震动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回道:“泠哥,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纪泠也反应过来这是一句十分没头没尾的话,但又不知道如何更深一步地说下去,只能淡淡地摆了摆手,目光有些躲闪地回道:“没什么,你就当是我闲着没事对你发的一句牢骚吧,不用太在意。”
然而纪柏暮显然无法像纪泠希望的那样,把这句话当做一句牢骚放过,在接下来的两个多小时里,纪柏暮的脑海里都为那句话所翻涌着,连找鱼都变得心不在焉了起来。
不该喜欢上的人……是指什么呢?
等下午邱欣来了之后,一下车就看见儿子神情有些低落的样子。
“怎么了?看着一脸不高兴的样子。”邱欣对纪柏暮问道。
纪柏暮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恢复了平淡的微笑道:“有吗?没有吧,妈妈你来了我还有什么不高兴的呢。”
邱欣却会错了纪柏暮的心思,叹了口气道:“成绩的事情就不用太在意了,只是落后了几名而已,下个学期好好努力再争取回来就好了。”
纪柏暮愣了愣神,然后垂眸点头道:“嗯,我知道了。”
等邱欣来了以后,一家人和纪国栋父子就一起去了那个表亲的婚礼酒席上,纪国栋立马就和一堆老男人扎着堆喝酒去了,纪泠只能皱着眉在一旁盯着,而纪国文则和另一堆老男人嗑瓜子聊天去了。
邱欣带着纪泠一起去给人家送份子钱,新郎的父母都在那边站着,新郎母亲看见邱欣就笑着迎上来了:“哟,二嫂,你们来啦。”
邱欣和她打过招呼后,她又看向纪柏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这是小暮啊,都长这么大了啊!”
“啊,嗯。”纪柏暮实在是受不了这样的热情,讪笑着应下后,就稍稍往后站了一些。
邱欣礼仪性地笑着说:“你们家的小勇也是争气啊,都已经娶媳妇了,再过一段时间你们怕是就能抱上孙子咯。”
女人捂着嘴笑了笑后,继续道:“那也比不过你们家的小暮啊,他可是读书当官的好料子啊,以后肯定能给你找回来一个漂亮孝顺的媳妇,生一对漂漂亮亮的孙子孙女的!”
“他一直让我很放心的,不过也借你吉言了,”这下,邱欣也是由衷笑了出来,对着身旁的纪柏暮笑着道,“你以后可一定要像你婶子说的那样,给我找一个漂亮孝顺的好儿媳啊,要让我满意哦。”
妈妈明明没有任何一丝恶意,但是那笑却让纪柏暮感觉如坠冰窟,寒意从骨子里蔓延开来。
纪柏暮牵扯着嘴角笑道:“嗯、当然……”
吃完饭后,纪柏暮几乎是逃也一样地离开了那个地方,因为只要他继续留在那里,就总有七大姑八大姨的会上来说这些话题,简直避无可避。
踏着黄昏的影子,纪柏暮回到了老屋的院子门前,就看见了正坐在那里穿针的王志玲。
王志玲看到纪柏暮回来,然后微笑着道:“这么快就回来了啊,有好好吃饭吗?”
“有的啦,”看到奶奶的一瞬间,纪柏暮像是突然落地了一样感到一阵安心,走过去问道,“奶奶你呢,你不过去吃饭吗?”
“你奶奶我腿脚不行,走不动那么远啦,所以就让你爸爸等会给我带一点饭回来随便吃就行了,”王志玲望着门外的远方,“这人就是不得不服老啊,以前蹬着个三轮车能到处跑,现在也就是能在院子里随便整点活了,不过好在咱家这院子门口的视角不错,倒也不算亏。”
纪柏暮也拿了一个凳子过来,靠着奶奶身旁坐下,和奶奶一起往远方望去。
他们家的老屋子坐落在小寨斜坡上最高的位置,往下能看到络绎不绝的人家、从山上一路铺下来的梯田和金灿灿的河流,往上能够看到天边的群山、落日和晚霞,偶尔有飞鸟的影子一掠而过——确实是全寨的院子所能够看到的最好的景象了。
“咳、咳咳。”
这时,纪柏暮突然听到了一旁的奶奶咳嗽了起来,连忙转过身去轻拍她的背膀,担忧道:“奶奶,没事吧?是着凉了吗?”
王志玲摆了摆手,顺了顺气后道:“没事,老毛病了。”
接着,她又回过头来,看着纪柏暮的眼睛道:“比起我,小暮,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呐?”
纪柏暮怔愣了一下,王志玲又笑了笑道:“你和小泠都是我看着长大的,你们什么表情什么意思我一看就知道了,一个二个整天丧着个脸,以为你们谁能瞒得过我?”
“奶奶……”纪柏暮看着身前的老人,顿时涌上了一种想哭的冲动,甚至产生了想要把一切托盘而出的想法,然而……
“我没事啦,”纪柏暮努力表现得开朗地笑了笑道,“就是成绩出来了不太理想,所以有些失落而已。”
——越是珍重彼此,就越是不敢轻易试探。
纪柏暮不再去看奶奶的眼睛,生怕下一秒就忍不住了,于是敢在自己破防之前,往屋子里走了进去道:“奶奶,我要先去写作业了,你有什么事叫我就可以了。”
王志玲也没有什么不满,淡淡地笑着道:“嗯嗯,去吧去吧。”
等纪柏暮走进屋子后,她才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咳、咳咳、咳咳咳!”她又忍不住捂着胸咳嗽了一阵,看着远方夕阳在连绵的山峰间落下的最后余晖,叹道,“老了啊,身子骨不行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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