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七月,东舟岛。
入伏第一天,空气溽热,蝉鸣比往年聒噪。气象台预警,我国即将迎来近十年最热三伏天。
时宁左肩挂着小提琴盒,右手拖个三十寸行李箱,立在公交站台等车。
站台简陋,勉强有个遮阳挡雨的檐,金属站牌锈迹斑斑,好在字迹可辨,写着“28路临时候车点”,下面一行小字注释:运行时间8:00-16:00,每两小时一班,整点发车。
时宁低头看手表,微微蹙额。
近些年,全国各地大兴基建,交通网比蜘蛛网结得还密,恨不得一条大动脉贯通所有重要枢纽,尤其是机场和火车站。
而东舟岛的交通建设,数十年如一日,时髦点叫佛系,难听点叫拉胯。
岛上通行主要依靠公交车,去高铁站十几公里的路程,因班次过少,平白让人生出山长水远的艰辛感,委实对不起“建设生态旅游岛”的口号。
手机屏幕始终停留在打车界面,时宁手指点了两下,又增加50元感谢费,等了三分钟,依旧无人接单,系统提示附近暂无运营车辆。
一筹莫展之际,远处驶来的黑色奔驰商务车缓缓停靠站台。
后车窗降下,露出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他喊了少年的名字,说:“九月才开学,今天就去明市啊?”
时宁抬头见到熟人,嘴一咧,高兴地凑上前:“是的。温爷爷,你回来啦。”
温爷爷全名温城,是当地已退休的高中音乐老师,膝下有一女,嫁到了明市,目前温城和妻子独居东舟岛养老。
温城心脏有旧疾,早年做过搭桥手术,康复后遵医嘱,定期到邻市三甲医院复查,今天正是检查的日子。
说到温家,在东舟岛算是尽人皆知。传说中温城的女婿,是明市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当年追人女儿,闹得满城风雨,至今仍时不时出现在岛民茶余饭后的闲聊中。
岛上人民淳朴,字典里没有总裁、高管、企业家这些花里胡哨的词,但凡有钱人,统称为老板,有钱到温家女婿这个程度,则称为大老板。
司机下车帮忙搬行李到后备箱,时宁探身坐到温城身边,车内冷气一扫炎夏的憋闷,他笑意盈盈地讨俏:“还好遇见爷爷了,28路还要等一个小时。”
“可不是,”温城打趣他,“好好一漂亮小伙儿都晒蔫了。”
高铁站是上年新建的,位于东舟岛未来规划中的核心地段,蓝图很美好,现实很凄凉。
车辆驶过,只见路两旁草木芜杂,零星几栋自建房人去楼空,灰白墙壁上喷绘的红色“拆”字,与远处科技感十足的建筑对比鲜明。
温城送时宁到进站口,长辈看到小辈孤身独行,免不了一顿叮嘱,叫他防火防盗防陌生人。时宁耐心地一一应下,他笑起来眉眼弯弯,嗓音清脆:“温老师还有其他指示吗?”
温城被他逗笑,递上一张名片:“在明市,万一有需要帮忙的,联系这个号码,她是我女儿。”
时宁接过,名片上写着“温云起”,附带一串号码和邮箱地址。
短暂愣怔,时宁问:“爷爷,我参加的“云起艺术基金会插班生项目”,难道是温阿姨创办的?”
“不是。”温城瞥了眼电子大屏,还没到检票时间,“艺术基金会是新桓集团创立的,以小起命名而已,她不参与直接管理。”
时宁心下有数,新桓集团,酒店业龙头,应该就是传说中,温家那个大老板女婿的公司。
说起来,时宁能去明市读书,确实得感谢基金会的插班生项目。
该项目面向教育资源落后地区的艺术特长生,由学生自荐。分两轮筛选报名者,首先考核学生的艺术专业能力,经项目评委综合打分,前三名可以获得插班生文化考试的机会。
文化考试合格者,即可入读明市顶尖的私立高中——德瑞中学,高昂学费由艺术基金会承担,额外有笔助学奖金,一次性发放。
他当初报名,怕不通过,谁也没告诉,成功了才通知大家,想不到基金会竟与温家有关。
时宁将名片收入钱包,冲温城和司机老张挥手道别,转身过安检门,背影瞬时没入涌动的人潮中。
现代化的高铁站厅内,大多是讨生活的成年人,他们形色匆忙,神情麻木,按部就班执行生活进程。快18岁的时宁形单影只,背着把琴仿佛就能走遍世界,青春得分外惹眼。
司机扶温城回车里,忍不住多嘴一句:“看着挺好的孩子,他家长呢?”
温城几不可闻地叹气一声:“孩子父母去得早,这些年寄居在小姨家。”
老张是过来人,擅长察言观色,一琢磨温城的脸色,便知时宁在小姨家过得不舒心。也对,人嫌狗厌最爱发疯的年纪却寄人篱下,哪能畅快。
高铁上的时宁还不知道,青春中二少年们“锦瑟年华”的另一形容词,长辈称其为“人嫌狗厌”。
狗厌不厌不清楚,人肯定不嫌弃他,一路上已经接到四通中介电话,他现在是房产租赁顾问眼中的香饽饽。
为了签单,中介小哥够努力的,提前一星期与时宁沟通好需求,为他筛选了三套房子,每天跟亲哥似地嘘寒问暖,知疼着热,还关心他暑假作业进度。
时宁语塞,心想要是不在这位中介小哥手里租房,可不成了租客届的陈世美。
东舟岛到明市,高铁三个半小时。时宁一出站,深感大城市的妙处,车站外出租车排成长龙,网约车随便叫秒接单,地铁轻轨纵横交贯,高架立交密密匝匝。
懒得再打开手机app,时宁直接进了辆出租车:“师傅,麻烦去花溪园南门。”
花溪园,名字儒雅风流,听来像个新中式园林别墅小区,实则是市中心“老破小”。沾了政府旧改政策的光,外立面翻新粉刷,免费加装电梯,勉强升级成“老旧小”。
顶着32度高温骑电瓶车来的中介小哥,衬衫短袖和西服裤丝毫没打褶,一凑近,还能闻到止汗露的清淡气味,是个讲究人。
工牌也规规矩矩地挂在胸前,在这十个销售有八个自称总监的年代,时宁扫了眼小哥的职位:销售专员。
“时同学你好,我叫李良石,叫我小李就行。”李良石乐呵呵的,比电话里还自来熟,“其实我只比你大三岁,愿意的话,喊李哥也成。”
李哥侧身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边走边唠嗑,“我啊,一星期前刚入职,你是我第一个接待的客户,必须好好服务。”
两人在电话里沟通得很清楚,李良石直奔主题:“我们先看第一套吧,一室一厅,价格3500,押一付三。”
其实三套房屋内部格局大同小异,主要差在装修风格与楼层。时宁最终选择了最后一套,位于六层顶楼,卧室向外延展出一个大露台,家具全新,首次出租,价格也是3500。
普通中介总把房子夸得天花乱坠,无限模糊缺点,李良石诚实得很:“时同学,老房子防水这块都不太行,房东去年台风天修过一次,装修用料一般。这房子吧,唯一优点就是带露台。”
“就这间吧,”时宁确实看上了露台,敲定得很快,“我是你开的第一单吗?”
李良石嘿嘿一笑:“还真不是,昨天刚成单一套,巧了,就在这间楼下,也是个年轻人。”
房东全权委托租赁公司,不必亲自到场签约。合同一式两份,时宁在乙方处签名,落下最后一笔竖勾,恍然意识到,他即将拥有一个独立的归属,一个短暂的“家”。
时宁送李良石到门口,状似无意地问:“李哥,晶萃苑的房子现在什么价格?”
“啊?”李良石愣了一下,晶萃苑是市区高档住宅,“那边都是大户型,租金起码两万起步。”
“如果买呢?”
李良石上岗仅一周,但对明市房价如数家珍:“晶萃苑开盘十几年,价格翻了几番,那一带地段好,房子稀缺,很少有房主出房子,两居室在一千四百万左右,二手房税费也高。”
晶萃苑一般家庭无法负担,他委婉建议道:“下半年中环边上有几个新盘,政府限价比二手的划算,刚需可以试试摇号。”
时宁点点头,未再多言。
打扫、铺床,一顿整理忙到晚上七点半,肚子先撑不住,咕咕抗议。
夏季昼长夜短,时宁列了张生活用品采购单,趁着天边残存一抹橘色余晖,出门觅食和采购。乔迁新居,样样都缺,牙刷牙膏、抽纸、毛巾、沐浴露
比起坐电梯,时宁更爱慢悠悠地踱步下楼梯。五层与四层间,楼梯平台的声控灯不灵敏,时宁打了个响指,钨丝灯泡漠然不动,老小区的平台间又没窗户,只好摸黑下楼。
时宁神情不属地下台阶,一边走,一边在脑海中对采购清单查漏补缺,唯恐有遗忘。
转角处,忽然出现一个身影,对方上楼,时宁下楼,差点相互碰撞。时宁惊得脚步一趔趄,身体由于惯性向前倾倒。
对面男生反应机敏,双手托住时宁的手臂:“小心。”
迟滞的声控灯慢半拍亮起,时宁立定足跟,抬眸见到一张年轻英俊的面孔。昏黄的楼道灯光,将其五官描摹得深邃鲜明。
江致下午在郊区的山地赛车场飙完两圈,身体仍处于肾上腺素高涨的余韵中,下手力道比平时重,仿佛听见对面因疼痛而产生的微弱抽气声,转瞬即逝。
时宁确实被他握得有点疼,直起身默默拉开距离:“谢谢。”
见人站稳,江致顺势松开手:“没事。”
擦身而过时,钨丝灯蓦地泄气,狭窄的空间顿时重回黑暗,仿佛刚才的明光一现,只为让转角相逢的两位陌生人打个照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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