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归有片刻的失神,他的这副情态自然全盘落在对方的眼里。
他唇角微弯,粲然一笑。
“他派你来的?”
他声色悦耳,妙如庭前被风拨动的风铃,可他分明没有开口,声音却萦绕在子归耳边。
子归完全答不出话,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来来自高阶修士身上释放出来的威压令他如坠千斤,及说不出话,也动不了。
子归也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完全被人碾压至不得翻身的窘境了。
身上的汗因为热,淌过一轮又一轮,阿簌的身体本就不好,因此不经多久,子归喉间铁锈味涌起,唇角有点点血迹溢出。
我的草嘞,还没活多久又要死了!
子归简直欲哭无泪了。
那人又是一声轻笑,随着笑音落下,子归身上的威压在顷刻间消散于无形之中,子归只记得不断喘气,汗如泪行,不断划过他的脸。
“他是不是真的以为,我还会因为一个傀儡动容?”那人道,“想死吗?”
一把修长的剑已在不经意间抵上了子归的脖颈,剑身呈水蓝,一眼望去酷似千年寒冰凝聚而成,又似晶莹剔透的琉璃水晶。要是让它在进一分,便能割破子归的动脉。
子归听不懂他在讲什么,但生死关头,已容不得他再犹豫,他抬起一双凌厉而又含笑眸,眼中火光起起伏伏,他强忍着浑身上下都在叫嚣的疼痛,道:“原来玲珑阁阁主喜欢滥杀无辜啊。”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纵使子归没见过玲珑阁阁主宋闻邑,但十二领域对他的传闻流传甚广。
在为数不多的传闻里,宋闻邑容貌惊若天人,世上再无人能同他比拟,容色绝代,一笑倾城。但真正能让子归肯定的他的身份的,是他面前这的剑——无染。
无染乃天下不可多得的名剑,它本出自白夜十三行,无数修士妖族千金也求不得,最后没想到被白夜十三行的掌柜送给了宋闻邑,而且还是无条件赠送,当时这可引起不小的风波,同时也因得无数人与妖捶胸顿足。
子归一语点破杀人凶手的身份,在此时此刻无异于属于火上浇油,死上找死,但对于身处困境的他来讲,这是一场赌约,赢了便活,输了便死,简单又干脆。
子归道:“阁主大人方才问我想死吗,便是给了我我选择的权力,所以我说,我不想死。”
聪明人惯会临危不惧,在强者面前,他不能露出一丝怯懦,宋闻邑的性格多是阴晴不定,喜怒难测,他更需谨慎。
宋闻邑仰视着他,眸子中带有些许笑意,他说:“那可不行,活人回去乱说的,只有死人才守得住秘密。”
玲珑阁阁主宋闻邑风流华绝尘,是别人口中谪仙般的人物,就算子归这张嘴跑出去说看见宋闻邑杀人,有人信他才怪。
就在此时,许是子归贴没上的两张护身符失了效,高老爹跌跌撞撞出现在楼间,火焦了他裸露出来的皮肉,他体内的怨魔并没有任何感觉,陡然见到两人,即刻就扑了过来。
子归眼前一道灵光一闪而过,抵在他脖颈间的无染不见踪影,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无染猛然将高老爹钉在墙上。
高老爹垂下了眼,然而下一刻,一团黑气从他的两只眼眶泻出,化为一具黑色的人形,像是被大雾笼盖的人那般,只能瞧得出他的身形,看不见他的五官。
“你将他们都杀了?”他的声音嘶哑,这分明就是高老爹的声音。
意识到什么,子归一惊。或许高老爹方才都没有被怨魔附体,而是一早就被附体了,这些天他陪着的高老爹,其实一直都是怨魔。
听高老爹的这番话,好似倒下的那帮人与他是一派。
宋闻邑悠悠道:“玉面仙真是下得一步好棋,平白的赔了这么多条命。”
说完,便抬起了手,无染剑若有所感,剑身铮鸣过后,回到宋闻邑的手上。
他的话,已经回答了高老爹的问题。
宋闻邑道:“我不杀你,你走吧。”
他的话是对高老爹说的,高老爹现在已是穷途陌路,自然已无力与他抗衡,不敢过后果真一溜烟跑了。
轮到子归了。
子归心道请同样赐给我一句“我不杀你你走吧”!
这里现在实在太热了,要是再多在这里呆上一刻,他可以就地升仙。
宋闻邑微微一笑,眸间光华流转,笑颜比三月桃花还要灼眼,他说:“他千方百计将你送到我面前,可曾和你交代过什么?”
宋闻邑说起那个“他”时,子归自然而然的想起尘听音,但思索宋闻邑对高老爹的话,似乎说的又是高老爹。唯一能肯定的是,宋闻邑误以为子归今日今时出现在这里,是带有目的的接近他。
而尘听音与高老爹同他交代过什么?
尘听音是交代了一句,哦不,两句。
第一句,帮我找到天华薄。
第二句,去玲珑阁找宋闻邑。
高老爹就算了,屁都没和他交代,纯属将他当一个仆人。
流年不利,真是太流年不利了。
人倒霉喝水塞牙缝,鄢贺子归倒霉起来什么破事都能遇上。
直觉告诉他,若是这个问题没答好,宋闻邑准将他捅成筛子。
子归正准备将酝酿的答案脱口而出时,脑子不可控制的传来阵阵眩晕感。
他心下了然,阿簌的身体撑不住了。
早就知道趁他两对质的时候往外跑了!
子归的脸此时红得吓人,原本瘦削清秀的脸看着狼狈又可怜,他呼吸不顺,长气出短气入,实在难受。
忽地,不过短短一瞬,周身的灼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冰凉如水的气流与空气,一点一点按捺下子归的不适。
子归的双眼慢慢聚焦,宋闻邑的身影在涣散的视线中逐渐重叠。不知宋闻邑用了什么法子,硬是将屋子里的火扑灭了。
宋闻邑的身后,早已站着一男一女,恰是子归方才在二楼所见之人。
外面依稀听见嘈杂的人声和凌乱的脚步声,大概是走水这一事终于被客栈以外的人发现了。
也不知是不是子归的错觉,他竟看见宋闻邑眼里的悲悯,宋闻邑掌心托起一枚菱形暗黄符纸,子归一眼就认了出来。
这不就是他的母符吗!
宋闻邑道:“跟我回玲珑阁。”
他的语气并不是询问,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即将发生的现实。
子归脑子还有点不清醒,闻言微讶。
这人莫不是有病?
转而又想起尘听音那句“他要是心情好可能会帮你”。细细品这句话,按心情来帮人,或许真的有那么一点点的病?
***
玲珑阁位于清海州的庆安山上,庆安山连绵起伏,直耸云端,悬崖峭壁,当年的老阁主为了方便,率一干弟子凿石开路,一条长长的石梯自山脚蜿蜒而上。石梯的终点是八根十余丈高的玉柱撑起的大门,门后隐隐可见数不尽的楼宇殿堂,在空中此起彼,巍峨壮丽,恍若瑶池仙境,一路走去飞水瀑布,流云细烟,仙鹤松柏,古树繁花,头顶时不时有祥兽掠过。
琬筠的话说得一点也不假。一路走来,玲珑阁的每一处角落,都明晃晃写着两个字:有钱。
当然,带子归进玲珑阁的可不是宋闻邑——吩咐完小客栈里那如鬼魅般的两人后,径直走了,也不知去了哪。
两人中的那名男子名叫箬鬼,面相温润,脾气算好,而那女子名仇奚,颜色妍丽,脾性与仇奚截然相反。
子归即是宋闻邑亲口指明带回去并且让他两人好生照看的人,二人也不敢松懈。阁主以往不是没像昨日在客栈那般随便什么人都往玲珑阁带,因此二人并不在意子归敏感身份,该怎么做便怎么做。
箬鬼将子归安排住在岁司殿,派遣了几个丫鬟小厮过去,又贴心交代了一干事务后,就飘然离去。
子归也不知宋闻邑究竟想做什么,有意向箬鬼套话,又被他原封不动的将问题推了回来,或是笑而不语。
玲珑阁是真的很大,弯弯绕绕的路与千转百回的长廊,人生地不熟,子归要跑也不知道往哪里跑,向来不是路痴的子归都能在里面绕晕,有时走远了还能遇见各堂弟子,子归最后还是决定老老实实呆在岁司殿。
这日晴空万里,子归拉着岁司殿的几个小厮打牌。
子归的牌技说好不好说坏不坏,玩这个只拿来打法时间。几个小厮原本是抗拒的,因着玲珑阁规矩森严——不仅对其弟子,寻常奴仆亦是,打牌这种事是被允许,可那也得到休假,不然被上面的人抓到了,少不了便会是一顿罚。但终归架不住子归的舌灿莲花,自己又起了玩心,掀袍往桌边一座,四人就开始玩了。
打牌自然会扯到钱。
玲珑阁里那怕是最低贱的杂役小厮那也是炼丹期,个个身手不凡。玲珑阁乃大门派,对待下人虽管理严厉却待遇优厚,每月下发的月钱至少都有三块银元,与子归打牌的几位小厮在玲珑阁呆了少说也有十多年,攒下的钱自然也不少。
钱不是问题,问题是没钱。
子归身上是真的一个子都没有。
勉勉强强在口头上打了几个所谓的欠条,三人一妖就开始打牌了。
子归以前打牌的时候总是输多赢少,弄得他时常怀疑究竟是自己手气太背了还是对方耍老千。可如今不知是不是因为换了地导致风水变了,抑或是对手牌技实在太烂,十局里面他最少都能赢八局。
不过半个时辰下来,三个小厮都哭丧着脸看着子归。
子归数钱数到手软,但也并非真的无情之际,顶着六双哀怨的眼睛,一边将钱往钱袋里面装,一边道:“要不不玩了?”
几局下来小厮们也与子归亲近了不少,又是着迷游戏,全然忘了箬鬼之前嘱咐的以礼相待,闻言皆是异口同声:“继续!”
“完全没想到,今儿竟然会输这么多钱!”
“就是!还有,公子,哪里有刚赢了钱就跑的道理?”
“再来几局,刚才那几盘我恰好收起烂了点,这回一定能扳回来!”
……
半刻钟后,子归对其中两个小厮笑道:“给钱吧。”
两个小厮商量好似的,脸齐齐往桌子上撞。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
浮贵本来就挂着哭丧表情的脸在这时更难看了,扭扭捏捏道:“我没钱了。”
子归心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早就劝你别玩了。
哦不对啊,他可不是老人。
子归还不至于无情到发指的地步,正想说我还是把半数的钱还你们吧。
不让幸幸苦苦攒的钱让我都赢走了,怪可怜的。
谁知还没等子归开口,浮桂一副要就义的英勇模样,将脖子上一条贴着内衫戴着的链子娶了下来。
链子上面缀一颗指头般大小的红水晶,晶莹美丽,看着就很值钱。
浮桂忍痛割爱,将红水晶链递给了子归,道:“抵债。”
其余两位小厮瞪大眼望向浮桂,其中一人口无遮拦,径直道:“箬鬼大人赏给你东西你拿来抵债?”
浮桂愣愣道:“这……应该没问题吧?”
玲珑阁的各位大人一只赏罚分明,他还记得这块龙血晶是几年前他做了件好事,箬鬼大人赏他的。
子归心生好奇,借过红水晶链子细细观摩,而在下一刻,红水晶骤然发出幽暗的紫色光芒。
子归识货,红水晶闪光的那一瞬他在心里疯狂骂娘。
我草嘞!竟然是龙血晶!
子归弃之如敝屣,准备将这个烫手山芋给扔掉,一抬头就见三个小厮,六只眼睛,一致望着他。
子归硬生生忍下抛掷的动作,内心一片狂风暴雨,表面一派和气:“好神奇,竟然变颜色了。”
浮桂道:“听箬鬼大人说,这好像是龙血晶。”
子归微笑。
自信点小浮桂,把好像去掉,这就是实打实的龙血晶。
龙血晶多数以红色为主,佩戴在身上不仅有助于修为,还可以区别魂魄是否与肉身契合。若是契合,龙血晶如旧,可若是不契合,龙血晶便会变成紫色。
子归刚才没看清,导致现在的骑虎难下,扔也不是拿也不是。
好在小厮们都没什么见识,即使在珠宝琳琅的玲珑阁,眼睛该挫的还是很挫,跟着子归道神奇神奇。
浮桂也纳闷:“为什么我带着的时候什么反应都没有?”
子归自然不会接他的话,放下手,顺势将龙血晶往桌上一扔,道:“真舍得将这玩意抵我的债?”
在龙血晶即将脱离掌心的那一瞬间,谁也没注意到,那枚龙血晶复而又变为了红色。
浮桂憋着一张苦瓜脸,不说话。
可脸上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子归刚鼓起来的钱袋又瘪了一半,他钱数平均分派后,又将龙血晶还给了浮桂,千叮咛万嘱咐,苦口婆心,语重心长的告诉他们千万不要将今日的事情说出去,尤其是龙血晶的事情,顺带分析了说出去后的利弊。
小厮们得回了自己的钱——尽管只有一半,高兴得什么都不顾,只连忙答应。子归这才放心。
几个小厮要走的时候,子归单独留下了浮桂。
浮桂面相稚嫩,年纪看着不大,道:“公子有什么吩咐的吗?”
子归严肃道:“还钱。”
浮桂一下子就激动了:“公子不是说不用还吗?”
子归严肃不过一刹,表情很快就垮了,道:“骗你的。不过你是‘欠’我钱最多的人,看在这点子上,我想要点别的东西。”
浮桂见他不是认真的,顿时放松了不少,道:“公子想要什么?”
子归起身,捉了只笔还有一张纸回来,表情严肃,龙飞凤舞的在纸上写了一串大字,写完后扔给浮贵,道:“上面这些药,你想个办法帮我弄一些来,我要重操旧业。”
浮桂正纳闷重操什么旧业,却在展开纸的那一瞬,陷入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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