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川没有想到，流光说玩玩就真的对比赛毫不上心，连两人必要的磨合和练习的时间都给她砍去了。
盲选结束两人各自回家后，流光便给她发了一则简短的通知，告诉她不用惦记着比赛，该干嘛干嘛，不要费心思练习。甚至振振有词地告诉她，与其他虚拟乐手搭档的人类盲选选手只要做试听和纠偏工作就好了，既然逝川选择了麻烦的他，他势必给逝川同等的尊重和体谅。
逝川看得气笑了，当场给他回复：“你尊重了我，那你尊重比赛了吗？尊重你自己了吗？”
流光许久没有回音。
目睹了全过程的苏我对此发表了精准的评论：“要不是之前在未然毕业音乐会上见过流光，我真的会怀疑这是招漂亮的激将法。是谁之前信誓旦旦地说绝不可能给这个比赛投入一分钟的时间的？”
逝川许久没有回音。
过了好几天，逝川才又主动对苏我提起了比赛的事：“苏我，教我唱歌吧。”
义气的苏我当然是立刻一口答应下来，接下来才暴露八婆本性，旁敲侧击道：“这么上心？这可不像你啊。我们逝川小姐，该不是对……”
逝川面无表情。
她知道苏我想说什么，但她确然不是因为流光，而是因为时间。
流光很郁闷。
他不想让逝川花时间准备比赛，只不过是不希望把她卷进楠木的圈套罢了。而楠木也很奇怪，自从盲选结束，他就再也联系不上楠木了。不过流光转念一想，楠木确实没有哪句话透露过要和他结识，人家分明还嘱咐过，要自己尽快忘了他的，于是只好闷闷地选择了忽略这回事。
两人便这样在近乎失联的状态中拖到了比赛开始。
即使是在开场准备阶段，两人也尴尬地保持着沉默。逝川是因为仍然对流光的态度有些生气，流光则是察觉了逝川的不满不知从何向她解释。怎么办，难道要告诉她堂堂未然团队的首席设计师其实在背后怂恿自己去利用她吗？
想到这，流光情不自禁地摇起了头，忽然觉得眼前一暗。他张皇地抬起头，像是被抓住偷吃棒棒糖的小孩子，却发现是逝川走到了他面前，而比赛已经要轮到他们俩了。
逝川看见他一个人坐在座位上莫名其妙地又是摇头又是叹息，抱着把吉他像是一只垮着脸灰溜溜的树袋熊，冷着的脸也不自觉地舒展了开来，本来准备好的冷硬语气也柔和了不少：“等会儿上台，你只顾自己弹好自己的，不用担心我，我会跟上你的。”
末了看见流光呆呆地张嘴看着她，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少年一头支棱着的栗色短发原本看起来像是被阳光浸染过一样，透着少年的意气风发，现在看来却像是树袋熊横七竖八的乱毛，让人很想上手摸一把。
逝川被自己心里忽然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于是嘴上强作镇定地调侃了一句：“可别又太沉迷，忘了自己的工作啊。”
流光一听，虽然不知道逝川要用什么办法做到第一次和乐便能跟上节奏，但心情就这么毫无道理地亮堂了起来，于是赶紧举双手向她保证：“不会了不会了。”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台。
舞台不过是概念性的存在，这只是一间空荡荡的房间，一切都由选手自己选择布景，设计现场。
逝川跟在后面，看流光轻驾就熟地戴上传感头盔，房间如同万花筒一般，跟随着他的意识瞬息万变。不过短短五六秒功夫，一座像模像样的森林拔地而起，有一些会发光的小虫子在林木间悠闲地滑翔。森林很逼真，草木的清香似乎是真真切切地传入了逝川的鼻子。
“会发光的虫子”是逝川凭借几乎为零的认知给出的定义，而流光对此似乎并不觉得奇怪。“是萤火虫，”流光给她解释，甚至还安慰了她一下，“不知道很正常的啦。这是曙光纪元的昆虫，只在光污染不那么严重的地方生活。所以，到了曙光纪元的中后期，连我们的祖先们也很少有机会看见它们了。”
流光抬头望着林间飞来飞去的萤火虫。打小生活在帝国纪元的他们压根没有见过活着的萤火虫，帝国也有这种“会发光的虫子”，可那都是机械制作的提着灯笼的小精灵。谁又记得在那个遥远的过去，为人类准备好灯笼的不是人类自己，而是自然呢？
想到这儿，流光的眼里流露出几分怅惘和感伤。
“你好像很喜欢曙光纪元。”逝川接过流光递过来的麦克风，顺口说道。她知道其实这间房间并不需要他们自己准备扩音设备，流光可能只是想更好地还原曙光纪元的音乐。
流光笑了笑，不回答。
逝川举起了麦克风，扭头看坐在她斜后方的流光。少年弯起眼睛冲她鼓励一笑，逝川深吸一口气，唱出了第一句。
阳光跟随着她缓缓流动了起来，不急不徐地荡漾在她身后，不超前亦不远离，那倾城的暖让她有勇气忘记可能正看着他们的数万观众，把自己的歌唱下去。
说来有趣，上台前，分明是她告诉流光，自己会跟着他唱的。
奇怪的是，流光的自作主张并没有让逝川觉得他不信任或是不相信自己的能力。少年的吉他声温和明亮，像极了那道在幽蓝丛林中指引着采花女孩的光。既生而为光，自然不会与他物争亮，而是始终如一地奉献光与暖，穿透阴霾，翻越风雨，让她自由探索自己的音乐森林，觅得漫天天光。
赛前还不忘提醒流光不要掉链子的逝川自己出了一把神，然后成功唱错了。
逝川自己也没有想到，流光专门选了帝国里地位比肩国歌的航海时代纪念曲《星河为家》，她原以为闭着眼都能倒背如流的歌，她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唱错了。
紧接着，她又悲催地发现自己也不如自以为的那样镇定从容，一想到有千万观众在线观看他们的表演，她的脸便肉眼可见地飞起了红晕。
一错步步错，她彻底不知该从哪接下去，无助地用余光去找流光。
阳光依然汩汩流淌，像是新熬的糖浆，甜而不腻，缓缓浇灌进听者的心里。逝川找到了流光的眼睛，混合着砂石的溪流声冲进了阳光里。流光在唱歌，接着她断掉的词句，认真而严肃，平滑而自然，仿佛那一两秒的暂停不过是听者的错觉，不过是，逝川的错觉。
流光抬起头，看着逝川，冲她一眨眼，然后笑了起来，笑得像恶作剧得逞前来邀赏的调皮的邻家孩子。
他们走上舞台的时候应组委会要求封闭了信息网，要不然，逝川简直能听见流光在她的脑海里温和地轻笑着说：“别紧张呀，我们只不过来玩一玩。”
脸上炙热的温度如退潮的海水般一寸寸淡了，逝川努力说服自己忘了根本不存在于视野中的观众，试着找回自己的声音。
好在流光一直陪着她唱到了最后。少年的声音谈不上多么漂亮清澈，却真挚而温暖，如同白发苍苍的匠人用半生光阴打磨出的琴，在岁月里沉淀得成熟敞亮。
逝川忽然有些懊恼。
一曲终了，两人走出舞台。
“对不起。”逝川不知道该怎么说，说到底，是流光执意不安排两人练习，可上台前自信嘱咐流光的人却是她自己。
“别呀，”流光连连摆手，仍然笑得明朗，“我说了只是玩玩嘛。况且，我觉得咱俩合作得不错。”
“不过……”流光摸了摸下巴，故作思考状，“你这么认真，倒是我辜负了你。或许下次我们是应该练习练习，是我不对，可以吗？”少年的目光过于热切而真诚，闪闪发亮的像是小太阳，让逝川一句拒绝的话也说不出来。
“要听听其他选手的表演吗？”逝川轻咳一声，引开了话题。
“算了吧，”流光一脸扫兴，摊摊手，“都是电子合成的东西，不知怎的我就是欣赏不来，可能是曙光音乐入我心太深……”
说话间，他已经提起来往外迈的腿忽然停滞在了半空中。
房间里隐约有乐声传来。
“是吉他！”不过听了几次流光的吉他，逝川已经成功从一无所知的小白变成了听音识乐器的高手——当然了，她也只知道这一种曙光乐器。这时，她瞪大了眼睛看着流光，满眼惊讶。
虚拟乐手里很少有看得上曙光乐器的。
“是人类。”流光言简意赅，靠在了墙边，凝神细听。他面上平静无澜，好似不为所动，内心却掀起了惊涛骇浪。他自小喜爱曙光音乐，因此比任何人都明白，要在帝国纪元里遇见一个同好，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帝国纪元的音乐，在任何一个层面上来看，都远远胜过了曙光纪元里粗糙稚气的音乐。可是流光心里一直有一个跨不过去的坎，那便是关于电子音乐的情感。
房间里传出来的吉他声，远比他的漂亮精湛，像是一个玩滑板的少年在身为初学者的他面前尽情炫耀他的灵活和技巧。没想到有一天，会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初学者啊……流光默默在心里苦笑。
可他并不在意，更多的，是遇见“同类人”的欣喜。
“真厉害啊。”逝川也轻轻地感叹着，对音乐所知甚少如她，亦能感受到这个陌生的吉他手的杰出。
时间似乎从长梦中醒来，在她看不见的半空中雀跃着，与房间里传来的吉他声一道翩翩起舞。
流光看了她一眼，逝川正垂着眼静静听着，细密的睫毛微微颤动，像是刚刚破茧而出的幼蝶，在晨光里展开脆弱透明的翅膀。
流光说不清楚自己此刻内心的感受。
两人等到房间里的乐声停了下来，门开了，里面却没有他们预想的人类。
“不可能。”流光顾不上逝川惊讶的表情，斩钉截铁道。他忽然扭头冲向了裁判的房间。
“刚刚那组选手，明明没有人类在房间里，为什么会有人类才能做到的乐声？”流光冲到楠木面前，直奔主题。
逝川不知道楠木和流光之前的接触，暗暗觉得他太过鲁莽，赶紧上去试图拉开他：“流光，别！”
楠木皱起眉头抬头看流光，眼里是流光未曾设想过的陌生：“不好意思，你是……？”
他的语气里是真实的认真和疑问，不像是开玩笑的。流光震惊地退后一步。
楠木没有在意流光的惊讶，公事公办地开口了：“抱歉，关于其他选手的作品完成方式，我们是全程保密的。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比赛的公平公正性不必质疑，我们的智能裁判会严格审核，确保作品的独立和合法性。如果仍有疑问，可以……”
流光已经听不进楠木的话了，他心中的恐惧在一寸一寸被放大，猛然间，他仿佛意识到了是什么，迅速接入刚刚一直封闭的信息网，在自己的通讯终端里寻找和楠木的记录。
一片空白。
甚至，他的通讯终端里自始至终没有出现过“楠木”这个联系人。
流光的脑海里似乎有惊雷炸响。
流光一言不发地回到了家，在分开前，逝川都很担心地在问他怎么了，可他死死咬着牙。
他又能说什么呢？他怎么让逝川相信这些毫无证据的东西，又怎么保证先前遇到的那个“楠木”没有对逝川怀有恶意呢？
到家后，他收到了比赛的评分结果。
先前信誓旦旦要他拿下冠军，而且一直偷偷帮他黑箱的楠木给他们打了最低分，拿最高分的也不是别人，正是那组莫名其妙有人类乐声的选手。
怒火，没有来由的怒火忽然在他的身体里熊熊燃起，撕裂切割着他，让他浑身燥热不安，让他想要怒吼。
久违了，这种每一步似乎都踩在对方设计好的陷阱里，被人操纵却浑然不知的无力感。
这一次，背后的人，依然是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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