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天从二月底便一直阴沉沉的,乌云一层叠着一层,但雨水怎么也下不下来,整日地闷热。
雨水不丰,耤河便不比往日涛澜汹涌,清澈沉静的河水在低矮河床上缓缓流淌,那人站在河水边,身姿如松如柏,几乎与身后秀丽山水绘为一幅精美的图卷。
单看这挺拔的肩背,高挑的身材,便已是丰标不凡,分明是一样的高冠博带,旁人穿着只添几分儒雅,在他身上却隐约有贵气环绕。再细看那相貌,修眉俊目,直鼻薄唇,骨相棱角分明,最让人惊艳的还是一双眼,内勾外翘的凤眼天生冷情,疏懒微垂时,便隐隐带着几分天然的睥睨姿态,让人望而生畏……
生出满腔少女春心。
自打瞧见了他,陆苓仙一双眼睛便再没分给过旁人。
贺淼淼亦不能免俗,仗着有参差错落的树枝遮挡,很是放肆地看了又看。
这样的美郎君,光是站在那里便赏心悦目。但这种打量,就像看一株花,一枚玉石,贺淼淼心里没起丝毫想望。
无他,实是这郎君目光太过冰冷,气势也着实吓人,光是这样远远地看着便知道十分不好惹。
陆苓仙越发痴迷,知晓那人底细的佩云满脸惶急。
“姑娘,这、这人不行的。他既非望族出身,家中也无薄财,更没有兄弟姐妹帮扶,父亲早逝,家中唯有一个寡母,还、还缠绵病榻。不过有几分才学,是学宫榜首,这才能来……”
“既是榜首,那便不仅‘几分才学’了!”陆苓仙紧紧盯着对岸,“有咱们家的帮扶,再有舅舅的举荐,说不定……”
陆苓仙的舅舅是天水郡太守柳东阳。柳使君一向不理俗世,一心问道,所有俗务都甩给妹夫陆华,也就是陆苓仙的父亲陆郡丞。陆华名义上是郡丞,实则掌管一郡权柄,各县县尊都多敬他几分,连带也敬着柳氏和陆苓仙。
察举在旁人那里难如登天,在她看来,却是易如反掌。
身份低微,家境贫寒,在陆苓仙看来都算不得什么。
佩云焦急道:“姑娘!那人是恶日出生,没有前途的呀!”
“恶日出生?”
少女春心被浇个透凉,陆苓仙满心热情冻结成了冰。
贺淼淼正看得热闹,不由疑惑道:“恶日出生怎么了?”
佩云低声快速向贺淼淼解释。
“所谓恶日,是指恶月恶日,也就是恶日初五。这一天清浊之气于天地交午,阳气炽盛而阴气污秽,两气斗缠则生毒瘴,是以人们都要缠五色线,熏艾草,撒硫磺,以避瘟鬼五毒。在这一天出生的孩子,都会厌胜父母,是为大不详!”
佩云顿了顿,又着重强调,“是学宫榜首又如何,就凭蔺郎君恶日出生,便根本不可能任官入仕!”
既是说给贺淼淼听,也是在说给陆苓仙。
时下崇尚谈玄论道,从柳使君身上便可见一斑。这情形在雒都更是严重,自武帝始,便有道门国师常出入宫禁,受朝廷供奉,占卜国运大事。后来武帝驾崩,惠帝继位,这传统就沿续到惠帝身上,现如今,又从惠帝沿续到当今陛下身上。
看重国运玄论,也不是本朝独有的,前朝便有“讳举正月、五月子”的传统。如今连皇帝都整日烧香问道,就更没有人会冒着风险推举一个恶日子。
任他才大如海又如何,青云之路早在出生那日便已截断,确实是“没有前途”的。
这是朝廷的忌讳。
陆苓仙却犹自发怔,默默不语,眼中波光流转,有情愫暗生。
陆家早前便探听了所有士子的背景,又叫佩云背记清楚,正为了防备这样的事情。
眼见着劝不动,佩云求助似的望向贺淼淼,期盼她能规劝一二,却见贺淼淼也盯着那方向出神。
佩云暗叫不妙,再仔细一打量,却见贺淼淼满目怒火,不像是春心萌动,倒像是在看仇人。
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这才恍然大悟——那站在蔺郎君身侧,身材高大,长相正派的,不是赵远又是谁?
这可真是冤家路窄。
前脚刚同贺家退婚,眼下便到耤河参与选亲,赵远分明就是在打贺家的脸。
打过还不算完,还要抓下来踩在脚底下蹍!
就算是菩萨也得多几分火气。贺淼淼深深呼吸,还是没忍住骂了句:“晦气!”
再看杵在边上的蔺章时便带着点儿迁怒,就连那张金质玉相的脸也平白丑了几分。
“贺娘子……”
袖角被人扯了扯,贺淼淼回过神来,佩云看看她,又示意她去看双颊泛红的陆苓仙,满脸不知所措。
若是今日陆苓仙瞧定了不该瞧的人,生出不得了的愿望,柳氏不会怪罪自己女儿,在场的佩云和贺淼淼却都逃不了干系。
贺淼淼转了转扇子,复又瞧了对面一眼,冷不丁开口。
“确实是个极漂亮的郎君。只是若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几分颜色便无异于枸那花枝,是能要人命的毒。”
陆苓仙怔怔看她。
“你身份贵重,有陆大人与柳夫人疼爱呵护,才会叫你提前来此相看,比旁人盲婚哑嫁,一张盖头蒙着过去就是一辈子的好上太多了。只是越是这样,越不能自轻自贱,越不能辜负令尊亲的爱重。”
这话说得在理,佩云暗暗点头,再看自家姑娘,虽是若有所思的模样,眼中却暗含不快。
这样一对比,于婚姻大事上,陆苓仙这个郡丞之女却还比不上贺淼淼一个商户女更有自由。
佩云的心便又提起来,却听贺淼淼叹息道:“况且你瞧,那郎君虽生得俊朗,可那眼神却凉飕飕的,总是满脸不愉快,活似谁都欠他两百贯钱似的……”这话说得陆苓仙笑起来,“再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与败类声气相投者,只怕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陆苓仙面露疑惑,贺淼淼便指了赵远给她看,告诉她那就是同自己退亲的人。
趁着人家父亲不在家,欺负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强硬逼着退了亲,转头却到这耤河参与修禊,任陆苓仙择选。
这样的人,能是什么好东西?能与他并肩同游的,又能是什么人品。
陆苓仙终于缓过神来,再看贺淼淼时便带着同被辜负的同病相怜,佩云也悄悄松一口气。
贺淼淼也松了一口气,后知后觉生出几分心虚。
她用扇子拨开眼前树枝,悄眼朝对岸望去,却看见那蔺郎君抬起凤眸,坚冰似的目光越过潺潺流水、参差草木,携风带雪地直直望过来。
就像是在盯着她,不对,是在瞪着她!
贺淼淼正对上那双凤眼,心脏突地一跳,赶忙缩回来,下意识举起绸扇挡住脸。
不会吧,头回背地里嘴坏,这就让人听见了?!
不会的不会的,隔得这样远,她们这头听不清那边在说什么,那边应当也听不见才是。
贺淼淼打了打扇,樱唇抿得泛白。
这等亏心事,以后可再不能做了!
不过贺淼淼无心之言,倒是歪打正着说中一二,蔺章现下的心情确实不怎么明丽。
本朝往前数几代有位荒唐的帝王,后宫广罗天下美人,有粉黛近万,那位帝王便每日在宫苑中乘坐羊车,让羊随意行走,羊车停在哪里就在哪里过夜。
他们这群士子无所事事地站在岸边,满怀期待地被一个女人挑来捡去。
这和羊车望幸的掖庭宫人又有什么区别?
要早知道这修禊集是因何而设,他是来都不会来,现下也是用尽了耐心才没甩手就走。
背对众人,蔺章不必再遮掩情绪,一双眸子越发寒冷如冰,直看得对面亭中那几个鬼鬼祟祟的丫头提着裙子离开。
身边的赵远仍在喋喋不休:“……咱们天水真不愧为‘山水灵秀,林木繁茂’。听说雒都是金砖玉瓦,遍地锦绣,也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好山水……”
“还没问过赵兄,”蔺章敛下双眸,回过身,“上回赵兄所说的亲事,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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