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溱第二日到城里卖豆,许久没上街,今日一来,颇有些恍如隔世之感。做了十几单生意,和隔壁大姐对摊大婶话了些近况,一上午便这么过去了。
正在收拾碗碟,忽然瞥见大杨树后的小小身影。是那个小姑娘,没想到今日会见到她。望见卫溱,她眼里一闪而过一丝惊喜。
卫溱索性放下碗盆,朝她招了招手。
女孩顿了顿,试探性往前探了半步,接着又像被什么牵绊住似的立在原地,不再前进,一双大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她。
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瞧日头荣伯应当在等了,卫溱朝她做了个夸张的鬼脸,逗得她咧嘴一笑,便俯身收拾好物什,挥了挥手,快步往城门外走去。
宽敞的书房内,紫檀书案后响起一道低沉的嗓音。
“女人?”
“是,住在城外岙溪村,偶尔在怀宁街卖些豆制吃食,小小姐是偶然一次遇见她的,之后每次出府都必定去她摊位等候,不过好似还未说过话。”
陆翾放下手中的书,面上还是那副冷肃的表情,沉吟了一瞬,“她还做过什么?”
“听说是南边来的,住在一户林姓农户家里,是女主人的远房表妹,家父曾是教书先生,因此会些诗词文章,偶尔在村里给孩童们授课。”
“竟然识字。”陆翾脸上神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
“据随行侍卫回报,小小姐似乎非常亲近她,每回都躲在树后看很久,还被她逗笑。”
陆翾脸上诧异这下更明显了,“瓒儿竟会对生人笑?”
他知道瓒儿性子,除了对一两个极为亲近信任的人有所回应外,对旁人是毫无反应的,更遑论展露笑颜。自从把这孩子接回来,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她笑过了,不言不语的样子一点也不像这个年龄的孩子,没想到如今竟会对一个陌生人表露情绪,那女人究竟是什么人?
看到陆翾的表情,陵铄思考了一会儿,斟酌开口:“小小姐也到了该学东西的年纪了,且随着年岁增长,身边总得要一个贴心人照顾,若这女子性情良可,不若请回来给小小姐当夫子,往后也有个人随身照料。”
陵铄想的是,大将军常年驻扎营地,将军府里下人本就没多少,将军又不喜女子服侍,偌大的府里竟是连一个丫鬟也没有。小小姐身边只有一个年逾五十的奶娘在照料,奶娘年纪大了,很多事情便不那么灵活,若能给小小姐寻个年轻聪慧的女子陪伴,日后很多事便会方便得多。况且这女子还识文断字,若请来到小小姐身边陪伴加教导,简直一举两得。
陵铄越想越觉得可行,便对陆翾说道:“若将军有意,属下可上门将人请过来见一面,若是小小姐欢喜,将军也满意,咱们可聘其入府。”
陆翾靠在椅背上,食指屈起在桌案上轻敲着,俊朗的面庞若有所思。
片刻,他吩咐道:“把瓒儿带来。”
约一盏茶后,人来了。小姑娘乖巧地坐在榻上,黑白分明的大眼望着他。
陆翾在另一边坐下。
“瓒儿前些日子出府可见了些什么人?”
女孩眨眨眼,摇了摇头,而后顿了一下,又点点头。
“瓒儿可喜欢那人?”
用力点了点头。
“为什么?”
女孩不说话,眼神望向方几上的茶杯。
“若是不告诉我,日后便不能出府。”
瓒儿顿时着急地抬起头,身子前倾盯着他的眼睛,仿佛在确定他话中的真实性。
陆翾维持着正色的表情回望,仿佛在说“我说的都是真话”。
女孩将他的神情当了真,小嘴一瘪,急得眼泪都出来了,亮晶晶地在眼眶里打转,面上满是纠结的神色。过了好久,才见她的嘴唇轻轻开合两下,轻吐出两个字:
“像娘……”
娘?
陆翾凑近了听,“你是说,那人长得像娘?”
“娘亲,念书。”
她又嘟囔了几个字。
琢磨了一会儿,他顿悟,瓒儿喜欢那人,是因为那人像她娘亲,虽然还不知是长得相像还是某些方面相似。
瓒儿娘亲……
陆翾的思绪不禁飘远,想起了记忆里那个温婉的女子。在那段喧闹的少年时光里,她仿佛是最温柔的一抹存在。虽然见面次数不多,他印象却十分深刻,那个时常手捧书卷浅浅带笑的身影,那夹在包裹里总是多一份的吃食,以及每回靳大哥说起她时脸上温柔的神采……
那样美好的一个女子,竟然如此年轻便香消玉殒,让人不得不感叹老天当真是嫉妒红颜。
陆翾心下一阵叹惋,忆起逝去的故人,冷厉的脸庞难得露出一缕动容。
过了好一会儿,他回过神来,望见瓒儿泫然欲泣的小脸,心下不自觉放柔了几分,低声开口,“若是把那人带进府里陪你,教你读书写字,你愿不愿意?”
瓒儿的一颗眼泪都准备掉出眼眶了,听到他的话,骤然愣住,旋即露出一个惊喜的表情。
林嫂正在厨房准备午饭,忽然听到外头有人敲门。她放下锅勺,手在围裙上拍了拍,快步走出去。
门一开,竟然是个身着白袍长身玉立的年轻公子,长得挺端正俊秀,只是她从未见过此人。
青年见到她,微微俯身施了一礼,清朗的嗓音道,“请问,卫溱姑娘是住在这儿吗?”
原本瞧见对方文质彬彬的模样,林嫂还心生好感,此刻听他一来便找卫溱,再瞥见他身后两个腰佩弯刀,高大威猛的随从,心里登时生出一丝警惕。
“你们找她作甚?她现在不在这儿。”
“莫紧张,我们没有恶意,”他露出笑意安抚,“我们是大将军府的人,有事想请卫溱姑娘过府一叙,片刻就行,无须担忧。”
大将军府的人?
林嫂吓了一跳,他们这些村民素来与官府毫无交集,大将军府在他们心中更是遥远得如同天神一般的存在,如今竟然亲自找上门来,还要把人带走,林嫂一颗心里顷刻间七上八下的。
卫溱早晨与柚子一道去河边捞小鱼,两人脱了鞋袜下河,一个用瓢一个用布网,弯了身在水里扑腾,玩得欢快。直到衣摆衣袖都湿了个彻底,两个玩得欢脱的人才总算尽兴收手,拎着木桶满载而归。
刚拐过路口,就看到家里院门敞开着,林嫂站在院内,正仰头和一个陌生男子说话。
卫溱和柚子对视一眼,皆露出疑惑,她们走过去。
“娘,我们回来了!”
“林嫂,我们回来了。这位是……?”
瞧见她们,林嫂一把将人拉到身旁,小声低语道,“这位说是大将军府的人,有事请你去府里一趟,你可认识?”
大将军府?她不认识,难道是原身的熟人?
转头端量了面前男子两眼,一副儒将打扮,头戴银纹垂冠,仪表堂堂,嘴角噙着一抹温和的笑意,看上去倒不像是坏人。
她礼貌询问,“请问贵府寻我所为何事?”
陵铄早在她们来时便将人迅速端察了一遍,发现女子比想象中更年轻几岁。他一拱手,再次道明了来意。
“姑娘放心,只是问几句话,事毕必会将你安然送回。”
瞟了眼他身后的两名佩刀侍卫,卫溱心道这一趟想来是不去不行了。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且去看看究竟何事。
她弯唇一笑,“好,我跟你们走。”随后拍了拍目露担忧的林嫂的手,“别担心,我很快就回来,不会有事的,怎么说也是大将军府的人呢。”目光在陵铄脸上掠过。
陵铄失笑,暗道这女子年纪虽轻,心思倒机敏。
这是卫溱在村庄住了这么久后,第一次踏进高门大院。
不得不说这大将军住的宅院比起他们的茅草屋来,那简直是要气派得不知多多少。脚底下踩着浮雕青石板,抬首远望,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墨灰的瓦顶上祥兽盘踞,金鳞金甲,似蹲守之姿,又似欲腾空飞去。穿过一道扇形拱门,来到一个像是后花园的地方,园内环山衔水,亭台矗立,曲径通幽;鹅卵石铺垫的小路两旁,各色不知名的花朵开得正艳,微风吹过,轻摇慢晃,每经过一处都令人禁不住发出惊叹。
又行了一会儿,那名儒将将她带入一间厅堂,将她安置在一张花梨木椅上,随后说:“姑娘暂且稍坐片刻,大将军稍后便来。”
卫溱微笑致意,待人走后,心底便是一惊,没想到要见自己的竟是那个安北大将军。
虽然之前多次听人提起过安北大将军这人,但离他最近的一次也不过是上回迎接军队归城时,他在她跟前对部下下了改道而行的命令。她当时不敢抬头,只待人离去后,远远地望见了一个背影。
难道这位大将军想秋后算账?
只是这秋得未免也太后了吧。
卫溱心绪不宁地揣测着对方见她的意图,没多久,耳畔传来一阵雄浑有力的脚步声。
下一秒,一个高大修长的身影跨入厅内,映入她眼帘。
这是卫溱第一次正面端看这位大名鼎鼎的安北大将军,竟然不是她脑补中五大三粗的莽汉形象,反而相貌出奇的俊朗。两道浓密的剑眉下,目如朗星,鼻若悬胆,两片形状优美的薄唇轻抿着,显露出一丝凌厉;皮肤因为常年在外,呈现出健康的蜜色,个头很高,目测过去自己大概只到他肩头;此时他穿一身藏青云纹锦袍,头发全部束起,用一顶白玉武冠固定着,脚踩黑靴,面无表情负手而立,无端渗透出一丝久浸沙场的肃杀之气。卫溱凝视着眼前的人,脑海中第一次对“男子气概”这个词有了具体形象。
她打量着陆翾的同时,陆翾也在打量着她。女子看上去年纪不大,十七八岁的样子,与瓒儿娘亲并不相像,面容却是姣好。白皙的肤色尤为引人注目,瓷白的小脸上,一双杏眼乌黑明亮,眼神清澈,一看便知是良善之辈,此刻盯着他眸子滴溜转动,透露着几分少女的慧黠灵动。
两人之间的相互打探实则不过弹指一瞬间,卫溱意识到自己好似应当向对方行礼,于是收回心神,轻福一礼道:“民女见过安北大将军。”
没有在意她那不大像样的礼,陆翾微微颔首,示意她坐下。
刚落座,便听他沉声道:“冒昧请姑娘前来,还望谅解。”
卫溱笑笑表示无碍,事实上她也想不出这位大将军找她来所为何事,他们素未相识,官府大院与他们这些小老百姓又素来八竿子打不着。
奈何别人阶级高,只得瞧着对方眼色行事。
默然一瞬,他问道:“敢问姑娘名讳,家住何处?”
“民女卫溱,现住城北岙溪村。”她回答。
“听闻你是南方人?”
“是……民女故乡在南边,几个月前来此投奔亲戚。”
怎么还打探起来历来了?她这个冒牌货有些心虚。
问完这句话后,厅内又恢复了静默。
这位大将军好似不惯常与人寒暄,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听他清冷的声音开口,“听闻你父亲是个教书先生,你自己也能读文写字,现在在给村里的孩童教课是吗?”
这……你都查清楚了我还能说什么。
卫溱当初编出这套说辞,也是想着村民们鲜出远门消息闭塞,且生性淳朴没有太多疑心,就算有人怀疑了也无从查探,才将借口越说越溜。
只是如今面对的是手握权力的大将军府,官府的消息网可不是寻常百姓能比的,人家随便动动指头说不定连她祖宗十八代都查清了。
是继续这套说辞还是坦白身世?
觑一眼他冷厉的眉眼,很怕日后真相大白她会被套上什么欺君之罪给绑起来砍了。可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是什么,这要怎么说。
骑虎难下,卫溱暗自头疼,却也不得不顺着往下接,“唔,也不是什么正经授课,就是教孩子们认认字、画些画、讲讲故事罢了。”
陆翾这时也不打算继续绕下去了,他本就不是喜欢文绉绉说话的性子,索性直言道,“是这样,我想请卫姑娘入府来教导一个孩子,给她开蒙,如你所说,认认字习习文便好,不知你可否愿意?”
到大将军府教书?
卫溱怔了一下,怎么也想不到他们把她叫来是为了这事。
大将军府的孩子?难道是安北大将军的孩子?他看上去不过二十多岁,已经有这么大的孩子了吗?
哦不对,古人一向早婚早育,这年纪有这么大的孩子也不稀奇。只是为什么会找上她?
“可是不愿?”陆翾看她神色变幻莫测,出言询问。
“不是,只是好奇……你们为何会找上我?我是说,民女才疏学浅,只是一介村女,以大将军府的能力,大可给贵公子小姐寻到更好的西席。”
听完她的话,陆翾沉默俄顷,随后低声道,“实不相瞒,这孩子的性情有些特别,不大愿意接触外人,只是不知为何,在一次偶然遇到你后,却对你格外亲近。”他顿了一下,没有接着说瓒儿觉着她像自己娘亲,此言对着一个未出阁的女子貌似不大好。
“她好几次偷溜出府都是为了找你,所以我便想请你进府近身陪伴,与她说说话,给她启蒙,等再大些时候的功课自有专门师傅教导,你无须担心。”
好嘛,说白了就是幼儿园老师兼丫鬟。
不过他话里的意思,那孩子与她见过?她怎么没有印象见过大将军府的孩子?素日里见到的都是村里的孩童,个个都能叫得出名字来。她又在脑海中仔细搜索了一遍,忽然灵光一闪。
难道是……那个小女孩?
她抬起眸,对上陆翾的眼睛,他的眼神给了她肯定的答案。
果然。
难怪每次看那孩子的衣着便不像一般人家。的确是个不爱说话的孩子,只是为何会对她亲近呢?
“你不必现在答复,回去斟酌后再做决定也无妨。若姑娘应下这份差事,将来食宿便都在府里,大将军府给的待遇绝不会差。”
陆翾抛出了橄榄枝。卫溱点头谢过,表示回头与家人商榷后会给他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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