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大将军府后，瓒儿破天荒地缠了她一会儿，想来两个多月的朝夕相处，她也早已习惯了卫溱的存在，并多多少少生出了些许依赖之情。卫溱给她说起府外的趣事，她甚至主动询问了两句。
“村子里有条小溪，溪水里有成群游来游去的小鱼，还有很多漂亮的鹅卵石，村里的孩子们会赤脚下水去抓鱼，还有比赛打水漂的，水漂你知道吗？就是把石头贴着水面扔出去，看谁扔得远，可好玩了，”她喋喋不休给瓒儿叙述着外头好玩的事儿，“林嫂家里还有一块苞米地，苞米成熟时我还和柚子一道去摘过，不过现在应该是没有了，下次有机会我带你一起去。”
她很高兴看到瓒儿如今的状态，她正在慢慢打开包裹着自己的壳，想来过不了多久，也能和别的孩子一样，爱笑爱闹，向外界鲜活地传达着自己的喜怒哀乐。
“对了，柚子是林嫂的女儿，比你大一岁，你可以叫姐姐，以后若是认识了，可以让柚子姐姐带着你一起玩，她们那群小孩儿可能闹了。”
“瓒儿想不想出去？去河边抓鱼、捡漂亮石头，还有许多和你差不多大的小伙伴一起去摘果子”
瓒儿被她的情绪感染，眸中也流露出两分若隐若现的期待之色，嘴角微微上翘，听了半晌，她轻轻点点头。
卫溱盯着她的眼睛，“瓒儿，我说过什么呀？”
瓒儿顿一下，抬起眼，眼神望向她动了两下，须臾小声开口，“瓒儿想去。”
卫溱笑了，摸摸她的头。
大将军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他又开始早出晚归。卫溱第二天到储风院时，陆翾已经不在了，她也省得服侍他的活，直接给瓒儿上起课。
在储风院这段时间，她一直不敢给瓒儿讲童话故事，生怕不小心让大将军听到了，又得说她违背纲常带坏孩子。虽然她至今不认为这些故事有什么不好，但毕竟两人因这事闹过不愉快，在别人的地盘上，还是要给几分颜面注意一些，所以也只在瓒儿央求时，把她带到别的地方说与她听。
今日给瓒儿教课，不免想起岙溪村的那些孩子，这一趟回去，才知道原来他们都这么喜欢她的课，也这么渴求能学到新知识。虽然起初她的确是赶鸭子上架稀里糊涂地成了村里人口中的女夫子，可当时也的确存着要给孩子们传授知识开拓眼界的心思。
后来因为脑中乍然闪现的记忆、大将军府的聘请、对自己身份的隐忧种种意外和考量，才让她决定离开村子，讲书授课的事情也这么搁置了下来。
这趟回去，望见孩子们期盼的眼神，听见他们渴望的话语，她陡然觉得一阵愧疚。倒不是受了兰翠的话影响，只是她想起自己曾经说过，要在这异世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给这些孩子打开一片新天地，现在却像是半途而废了。
于她自己来说，去大将军府的确是解决了一些麻烦，也让她在这个世界暂时有了养活自己的资本，只是对孩子们来说，她的离去却是切断了他们获得知识的道路，她走了，大多数村里人家自然也不会继续让孩子去学堂，毕竟对他们来说，识文断字只是锦上添花的附加之物，总归也供不起去城里学堂的开销，读那两本书的时间，还不如帮家里的田地多浇浇水。
可是有些孩子明显是想继续念书的，有几个甚至在某些方面颇有天赋，比如说画画极好的羲儿，她着实不愿看到这些天赋被埋没。
该如何才能继续给他们讲课呢？
陆翾这日忙到戌时才回府，踏着夜色走回院里，经过后花园时，蓦然听到园子里有喁喁说话声，他折步走近。
借着清朗皎白的月光，远远看到凉亭里有一大一小在交谈，准确来说，是大的那个一直在说，小姑娘乖巧地坐在一旁安静聆听。
夜色静谧，卫溱轻柔悦耳的声音清晰地传入耳里。
“月亮让阿娘给她做一件衣裳，阿娘说，‘我怎么才能做一件合身的衣裳给你呢？你现在是新月，过些时日又是满月，再过些时日既不是新月也不是满月了’”
趁着今夜月色正好，星光闪闪，卫溱又把从前给村中孩子说过的月亮阿娘的故事说给瓒儿听。
陆翾站在一株垂柳后，假山落下的阴影正好将他身影遮住，亭内的人侧对着他，毫无察觉。
这女人又开始说她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了。许久未听到，还当她不再讲了，没想到只是避开了他偷偷说。
卫溱滔滔不绝地说着，间或还带些比划，却忽然听闻瓒儿喃喃出声，声音细小，恍若未闻。
“月亮阿娘阿娘”
卫溱顿住，话语戛然而止，她低头望向女孩，只见她垂着头，眼睫向下，平日乌黑圆溜的眼睛此刻涌上些落寞。
卫溱抿抿唇，默然一阵，忽而轻语道：“你知道吗，在我以前住的地方，有一个说法，地上的人们离开人世后其实并没有消失，而是变成了天上的星星，继续守护着地上爱的人。”
瓒儿抬起头，卫溱扬扬嘴角，拉过她的手轻轻握住，“你是不是听说过看着星星就能找到回家的路？夜晚怕黑时，星星总能照亮你的周围？其实都是我们爱的人在看着我们呐。他们在天上也有一个自己的世界，白天时要忙碌，所以看不到，只有晚上才会出来，为我们指引着回家的方向。”
“可有时晚上也看不到星星。”小姑娘闷闷道。
“傻瓜，”卫溱拍拍她的脑袋，“天上的人们也有自己的生活呀，逢年过节人们要去消遣游玩，自然就不出来啦！”
“真的吗？”
“当然。”
“那他们也有灯笼节吗？”
灯笼节？她说的是上元节吧。
“嗯，过节那晚他们也会吃元子、看花灯，结伴上街游玩。花朝节时会赏花、扑蝶，月夕节时便去赏月。”
“和我们一样呢！”
“是呀。”
卫溱握紧她的手，“你有时候是不是会看到星星一闪一闪的，那是天上的人在回应地上人的呼唤啊，他们在告诉我们——他们一直都在。”
小姑娘眨眨眼。片刻后，视线缓缓转向凉亭外，仰头望向头顶那片广阔深邃的夜空。头顶的那片苍穹辽阔、寂静，似能包容世间万物，抚平一切哀思。
阿娘
她在心里轻轻唤道。
沉默的几秒钟流过，忽然离月光最近的那颗星星仿佛闪动了一下，光芒微弱，转瞬即逝，却像是雷霆破开黑暗，给荒芜的心田照亮一片光明。
瓒儿愣了几秒，少顷，嘴角渐渐向外咧开，乌黑的眼中腾地燃起光芒。
陆翾看向卫溱，少女今日穿着一袭鹅黄云纹袄裙，头顶用木簪松松挽起一半头发，未施粉黛，此刻坐在石椅上，一手拉着女孩，一边望着她侧脸，面带微笑，月光倒映在她眼中，波光粼粼，她的眼神，如月色般温柔。
他垂下眼，嘴角轻轻扯了一下，眨眼间却又看不见了。
“好了，夜深了，咱们回去睡觉吧。”
卫溱给小姑娘拢了拢衣服，站起身牵着她准备回屋，一转身，却看到湖边垂柳旁不知站了多久的陆翾。
呃
大将军怎么会在这？
卫溱顿时一阵慌乱。他什么时候来的？听到我们说话了吗？听到我给瓒儿讲故事了吗？
她忐忑不安，有种背后做坏事被人抓到的感觉，虽然只是讲故事罢了，没犯法也没怎样的，但因为这段时间都是躲着对方在背后说的，如今被当场听到，心里不免生出几分心虚。
“大将军，我”
“夜深了，你们赶紧回屋就寝吧。”
陆翾阻断了她的发言，嘱咐了一声后转身离去，走了两步忽然停住，缄默两秒，淡淡道：
“往后便按你的方式教导瓒儿，无需顾忌我。”言罢踏步离去。
卫溱原地愣了半晌。
他这是，同意她给瓒儿讲童话了？
又是一日休沐，上回答应了瓒儿要带她去村里玩，请示了大将军后，他们带上仆从侍卫出发了。
难得出府，瓒儿也显得很高兴，有了马车，不到半个时辰他们便到达了村口。卫溱牵着她来到林嫂家。
林嫂乍见到一个粉雕玉琢的玉雪团子，心花怒放，只是慑于身后两尊人高马大兵卫的威严，没敢进一步做出上前熊抱亲一口的动作，欣喜问道：
“这便是大将军府的小小姐吗？长得真是玉雪可爱！”
柚子也好奇地瞅着眼前矮自己一个头的小妹妹。瓒儿怕生，怯怯地躲在卫溱身后，小手紧紧抓着她的衣服下摆。
卫溱对两人解释道：“瓒儿有些怕生，一时半会儿不适应新环境，时间长了便好了。”
她将瓒儿从身后带出来，蹲下身莞尔道：“瓒儿，这是林姨母，这是柚子姐姐，就是我之前同你说住在他们家，同他们一起采苞米、抓小鱼的那个，柚子姐姐有很多好玩的东西，你同她一起玩好不好？”
接着又转头对柚子道：“瓒儿妹妹有些害羞，柚子是大姐姐，多照顾她一些，带她一起玩好吗？”
柚子也挺喜欢这个第一眼看上去安安静静，软软糯糯的小妹妹，于是嗯了一声，点点头，拿出自己的玩偶。
瓒儿一开始死活不愿离开卫溱，藏在她身后不肯同柚子搭话。后来到底孩子天性，慢慢被柚子拿出的各种可爱玩偶摆件吸引，试探着伸手拿了一个，然后就有第二个、第三个，而现下早已忘记胆怯，被柚子领着到院子里一块儿玩去了。
卫溱和林嫂进到旁屋说话。
她同林嫂说自己想继续给村里孩子教课，问她有没有什么好的建议。
林嫂讶异：“妹子还想回村里教课？可你不是已经在大将军府里当夫子了吗？”
“是这样没错，可上回回来一趟，见了孩子们一面，发现他们还是很想识字念书的，我这样一走，他们先头学的岂不就荒废了。”
“也是，”林嫂想到什么，点点头，“你刚走那段时日，还经常有孩子上门来想听故事，问卫夫子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我便同他们说卫夫子搬家了，短时辰内回不来，他们才打道回府。瞧那样子，也是盼着你回来继续教书的。”
卫溱闻言更觉负疚。
她张口道：“我这趟出来便是想琢磨下这事儿，我想可以趁每回休沐那日回村里教课，虽然时间有些短小紧迫，却也聊胜于无。”
卫溱现在在大将军府里任职，每七日有一日休沐，她想休沐的日子出来给孩子们讲课，相当于每周一次的课外补习班。
不过时间有了，这地点得再考虑。之前林嫂家的院子坐得已经有些拥挤了，若是再有孩童加进来，是决计坐不下那么多人的。况且冬天马上要来了，天寒地冻的，不可能让孩子们再待在室外听课，最好有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
同林嫂说完自己想法，林嫂略微思忖了一阵，忽然一拍大腿，欣喜道：“我知道一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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