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深夜,陆翾不敢放松警惕,闭目休憩时也保持着两分警醒。半夜里,听到耳畔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他睁开眼睛,循声望去,发现声音是从卫溱那儿发出来的。他撑起身子挪到她近旁,就看到她整个人蜷成一团,头侧着靠在石壁上,双眼紧闭眉头颦蹙,唇间喃喃低语:“好冷”
他的大氅将她包盖住,却也抵挡不了冬夜山中的深寒,面上失了红润,双臂环膝蜷缩得似乎脸都要埋进去。他又脱了一件外袍下来,替她捂在身上,手指无意中碰到肩膀,发现她身躯都在打着颤,微启的两片红唇上下哆嗦。
他拍她肩头轻唤两声,没有反应,又加了两成力提高音量,还是没有任何醒来的迹象。颦起的眉头绷得更紧了,快要在眉心结成一个川字,她脑袋不时晃动两下,长长的睫毛也随之在闭紧的眼皮上扇动,似乎陷入了梦魇,喉咙里低声断续吐着字——
“冷好冷娘”
担心她发热醒不过来,陆翾也顾不上什么礼节,跪坐在她腿侧,伸手探上她的额头和脸颊,触手一片冰凉,正准备使力将她拍醒,卫溱却像是感觉到了热源,猛地将脸贴进他的手掌,陌生软滑的触感,陆翾一惊手一缩,她身子失去重心,顿时顺着方向一歪,直直倒进他怀里。
柔软的身躯带着微弱的体温,紧紧贴着他的身前,厚厚的冬衣也遮挡不住那与男子截然不同的纤巧玲珑的曲线,侧脸贴在他跳动的胸膛,浅浅呼吸间,喷薄的热气若有似无盘绕在他颈下,仿佛一张无形的网,将他脖颈轻轻缠绕住。
陆翾呼吸一窒,身体瞬间僵直。
卫溱又梦见那名名叫溱儿的少女了,这回的场景是在府中卧房里,少女双膝跪在床边,握着床上妇人的手,双眸涕泪。妇人的脸上已不复上回见到的端庄美貌,面色蜡黄凹陷,双目枯槁含泪,鬓角生出华发,卧在榻上吐息虚弱,已然油灯枯竭之状。
她凝视着女儿的脸,双手紧紧握住她,眸中似有千言万语欲吐,可惜也只能喋喋重复那几句:
“溱儿,照顾好自己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不要!娘,不要丢下我!爹爹不在了,哥哥也不在了,只剩我一人了,我不要,娘你不要走!”
少女哭喊着哀求,泣不成声,泪水布满脸孔,模糊了视线。
为何一夜之间一切都变了,所有的亲人离她而去,独留她一人在这寒凉的世间孤苦伶仃,前路茫茫,满心的恐慌与绝望无处诉说,她只能求自己的母亲不要走,不要留她一个人无依无靠。
“不要哭溱儿,你会活下去,活得好好的娘无能,要去陪你爹爹了,你不要怪娘。”妇人用尽全力抬起手,拂去女儿脸上的泪珠,“溱儿我与你说,咱家遭此一难,皆是因为先帝交予你父亲的那样东西,娘希望你以后能简单快乐地活下去,不要去管其他可是你一个弱女子,无依无靠,那个东西或许能在日后性命受胁时,成为你保命的筹码。所以娘选择把它告诉你,如何处置由你决断,你好好听着”
少女抽噎着,手脚冰凉,全身被寒意笼罩,她努力冷静下来听母亲说话。
卫溱想要凑近,可是身体却被困在半空,无法移动半分,眼前白雾越来越浓,一股力道将她向后不停拉扯,离屋子越来越远,她只能看到妇人张张合合的嘴,却听不见她说的话。耳边刮起了肆虐的风,呜呼狂啸屏蔽了她的听觉,她奋力挣扎,那股力道蓦然一松,身子顿时失重向下坠去,而后摔进一片冰天雪地里。
冷好冷四周漫天雪花,白茫茫一片,冰柱似短剑挂在树梢,呵出的雾气也化成了白烟。她紧紧蜷起身子,试图困住最后一丝温暖。
陆翾喉结上下一滚,梗着脖子低头望去,怀里的人露出半张脸,嘴里低声喊着娘,长睫轻颤,一颗豆大的泪珠从眼角凝结溢出,顺着颊边落下。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轻轻一拭,泪珠的滚烫与脸颊的柔软同时袭上指腹,他指尖一颤,心口也蓦地一烫。
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以前军中听到底下兵士胡聊时说起的,女子的身躯软若无骨,移步生香,过去他从未在意过这些。得益于俊朗的外形与优越的家世,年少时也有不少姑娘家青睐于他,有些胆大的甚至会在某些场合故意制造些身体接触,只为了更接近他。只他一门心思扑在刀剑战场上,对异性的接触一向排斥,就算无意碰到也无甚感觉。
可是此刻卫溱温软的身躯窝在他怀里,手臂环着他的腰,脸在他胸膛蹭动,他居然体会到了旁人所说的那种全身酥麻的感觉,像是中了软骨散,浑身发软无力,连心尖也像化成了一滩水。
他凝视着卫溱的面庞,回想与她相识的一切,面上泛起了深深的疑惑——
这个女人可以在面对孩子时浅笑低语,温柔似春水,可是斥责起他来却又字字锋利,毫不退让;此刻窝在他怀里,柔弱无依,像只拼力汲取温暖的小动物,需要人保护,可当谈到自己的理想抱负时,却又像个披荆斩棘的战士,眼神坚定如城垒般坚不可摧。
时软时硬,刚柔并济,仿佛有一千个面孔,她与他之前接触过的姑娘都不一样,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陆翾第一次对一个女人产生了好奇。
卫溱前半夜睡得不安稳,不停做梦,梦里天寒地冻,冻得她浑身打颤,骨头都泛着凉,想醒醒不来,一个人苦苦挣扎。后半夜却像是突然有热源靠近,像一个巨大的暖炉,瞬间驱散周围的寒气,她不由自主靠过去,紧紧扒住不放手。不一会儿,身上刺骨的凉意褪去,感觉到体温慢慢回升,她终于不再被噩梦侵扰,意识一黑,沉沉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明亮的天光穿过树缝投射进来,洞外已经大亮,清脆的鸟儿啼鸣叽叽喳喳响起,给静谧的山谷添去几分生机。
卫溱被鸟叫声唤醒,嘤咛了一声,睡眼朦胧地将眼睛撑开一条缝,身上暖烘烘的,像是垫了几层软绵绵的厚毯,一觉好眠。
她打着呵欠动动脖子,头颈自然向右一扭,然后霎时卡在了那儿,眯缝的眼睛也瞬间睁得圆大。
她怎么会躺在大将军怀里?!
低头看去,身上盖着他的外袍大氅,膝盖紧紧抵着他的腿,上半身整个埋进了人胸膛,一只手还搭在他腰侧!他的体温透过单薄的衣料密密实实传来,呼吸间仿佛感触到肌肉起伏的力量,火灼般烫得她手脚一缩。
她记得昨夜睡着后有段时辰的确很冷,冷的她恨不得地上能出现一只火球,把周围一切都烤化。后来突然有一暖源靠近,她便不由自主扒了上去不肯放手,抱着的暖炉热乎乎的,还有丝软和,舒服得她只想把头往里埋蹭,后半夜黑甜一觉。
所以梦中的暖炉是大将军?她一整晚这样扒着人家不放?
夭寿哦!
卫溱简直惊恐万分,昨日说要搀扶他走路都不乐意,照这德性,要是被发现她这样把他扑倒,岂不是要将她丢去浸猪笼?
她悄咪咪撩起眼皮觑他一眼,陆翾靠着石壁,纤长的眸线紧闭,双唇轻抿,呼吸平稳,应当还在熟睡中。她蹑手蹑脚往后退了两步,取下身上的披盖,轻轻拢在他身上,然后站起身,三步两脚走出洞外。
雪已经停了,初晨的阳光透过树梢撒在皑皑雪地上,像剪碎的金片,草尖上沾着露水,晶莹剔透,雪后的山林景致甚好,她迎着日光,长长地伸了个懒腰。
陆翾在她刚出动静时便醒了,只是没睁开眼,因为还没想好醒来后面对此情此景该说些什么。
昨夜本想等到卫溱不再梦魇发抖了就扯开她,可不知是否是两人紧靠一块儿暖和舒适的缘故,他原本阖目静气的,迷迷糊糊中也睡了过去,于是两人相拥着过了一夜。
可怜的安北大将军,在战场上多谋善断,有勇有略,可在面对女子一事上却知之甚少,加上卫溱又和别的寻常姑娘不一样,看着和和气气好说话,可是发起怒来也是据理力争,连他都敢指摘出手,他担心她又着恼了怎么办,昨夜之事可谓是唐突失礼了。
等到身边人走远了,他缓缓睁开眼,遥目看向洞外,就见卫溱背对他,站在雪地里舒展手脚,看起来无甚大碍的样子。
想了想,他决定醒来。
站起身将外袍穿好,披上氅衣,陆翾大步往外走去,枯枝碎叶在地上发出咯吱咯吱声响。卫溱闻声转过头,四目相对,彼此眸中都有那么一丝尴尬一闪而过。
卫溱轻咳一声,很快镇定心神,若无其事开口:“大将军您醒啦,昨夜睡得可好?”
话音刚落,她就想把自己舌头咬断。这是什么问题,不是又提醒对方一遍吗?
她立刻转换话题:“今日雪似乎停了,无风无云适合赶路,咱们休整好便启程吧。”
陆翾望她一眼,没说话,点点头。
“您的伤还好吗?”她看了看他的头,又低头瞧一眼他的腿。
“无碍,能走。”
“此行不知多远,你的腿还是包扎固定一下吧。”
在她坚持下,找来几根粗实的木枝,在陆翾右小腿上做了个简单的固定支架,多余的布条在他脑后伤口捆了几圈,虽然有些亡羊补牢的意思。
收拾妥当,她又圈着他的手臂箍在自己脖后,当宽大的手掌伏上肩头那刻,昨夜相拥的情状似乎又浮现脑海,淡淡的窘意同时袭上二人心头。不过陆翾的窘促很快就消失了,因为卫溱的肚子忽然“咕噜噜”叫了一声,又长又响亮,在静谧的林中格外引人耳目。
场面寂静两秒后,所有的羞窘都转嫁到了她一人身上,她埋着头,只想假装自己不存在。这明明是个再正常不过的现象,可不知为何在大将军跟前发生这样的事,她就觉得格外不好意思。
“我我从昨天午时后就没吃饭了。”她吭哧解释。
昨日午膳后就开始教课,教了整整一个下午,结束后急匆匆想要回去赶上府中的晚膳,谁知突遇险情,落入山谷过了一夜,折腾到此刻她已是一整天没吃饭了。
“走吧,往前看看能不能寻到果腹的东西。”陆翾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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