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寻着路向前走,虽说日光明朗,可到底是寒冬腊月,树上叶子都掉光了,只剩光秃秃的枝头,河面冰封,动物也都入洞冬眠,方圆百里见不到一只活物和野果。饥饿加上长时间的行走,卫溱渐渐有些体力不支,扶着胸口呼哧喘气,腿有些发软。
“可还走得?”陆翾出声询问。
“无事,我能行。”卫溱粗喘一口气,靠在一棵树干上歇整。她微微弓着腰,一手扶着树干,一手捂在肚子上,饥饿过度让她的胃有些微微发疼,视线却遥望着前方的路,仿佛在看还有多远。
陆翾心内不禁再次泛上疑惑,寻常姑娘家遇到这种事应当早就惊慌失措、泪如雨下了,可她从昨日到现在,在经历了被挟持、落马、坠崖、在山洞过夜一系列惊险之事后,竟然还能保持镇定,不仅没有哭天抹泪,还一直积极想办法走出困境。就连此刻,明明已经筋疲力竭了,也没叫苦叫累,说自己还能行。
明明看上去那么纤弱的一副身躯,内里却仿佛藏着一股深深的坚韧。
没错,陆翾总算弄清一直觉得矛盾的所在了。
眼前之人虽是一副女子之身,可心性却好似男儿一般果敢坚毅。内心有着自己明确的道义与信念,遇事沉着冷静,一旦决定了便坚信不移地走下去,温和却坚定,让他觉得困惑难解的同时,又有些隐隐不自觉地被吸引。
“此处应当离山口不远了。”他开口。
他们所在的地方林木变稀,山峰渐矮,视野较先前开阔了许多。脚下的积雪也变得稀薄,仔细看去,似乎还有人或物经过的痕迹。
希望就在前方,卫溱顿觉力气又恢复了大半。
“走吧。”她一鼓作气迈出脚步。
就在这时,前方林中忽然传出细细簌簌的响动,两人脚步俱是一停。
循声探去,动静来自左前方不远处的一块巨大岩石后,声音愈来愈近,不一会儿,从石头后方猛然闪现出半截黑影。
卫溱心一凛,这深山老林的,该不会有什么野兽吧。
陆翾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将卫溱挡在了身后。
黑影越来越大,直至完全从石后显露,才看清是一个背着柴火的中年男子。
卫溱松了一口气,是人就好。
男人看见二人,一愣,随即向这边走来。
离得近了,才瞧见是一个虎背熊腰、身材魁梧的砍樵男子。头上扎着头巾,一身打满补丁的灰旧衣衫,一双破布鞋,满是横肉的脸上一双眼睛大如铜铃,下巴上一圈浓密厚重的络腮胡,几乎要把整张脸遮住。他左肩上挎着一捆柴火,右手提着一把斧头,整个形象颇似卫溱以前在书里见过的李逵。
行至近处,他双眼上下打量了一番二人,随后听到那雄浑粗噶的嗓音道:“你们是何人?”
说话声粗哑,仿佛咯了痰,带着几分明显的外州口音。陆翾凝眸朝他投去一眼。
卫溱在一旁开口:“这位壮士,我们是住在上面镇上的人家,这位是我兄长,我俩几日前到隔壁州府探亲,回程路上本打算抄山里近道,奈何遇上风雪迷失了方向,兄长的腿不小心摔伤了,如今已走了快一天一夜,好不容易碰上一个人,敢问壮士可知此处离山道口还有多远?”
昨夜山里的确是下了暴风雪,面前二人也是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男子脸上露出信了的神情,问道:“你们是兄妹?”
大将军的身份在外不方便暴露,也不能说他们是被人追杀掉下山崖的,万一把别人吓跑了怎么办,卫溱还指望着这位大哥带他们出山呢。
她点点头说是,陆翾忍不住侧目望去,却没作声否认。
中年男子的眼珠子在两人身上又转了一圈,落到陆翾绣了金线的靴子上时顿了一下,抬眸之时,语气已变得热络。
“可算你二人运气好,往此处走下去便是山道口了,不到两时辰便可走到。我家也在这个方向不远,约莫两三里路,你们若是不嫌麻烦,可到我家喝口水歇歇脚再继续赶路,瞧你们的样子,也是一天一夜没吃喝了吧。”
“确实,我们从昨日到现在滴水未进,若是能饮两口水可真是感激不尽。”
陆翾还未作答,卫溱已满口答应。她实在是太饿太渴了,脚底走得都磨破了皮,就算能啃一小口干糠都好。眼前这汉子看上去挺朴实的样子,又主动相邀,他们就稍微待一小会儿,应该没问题的。
见状,陆翾不再出声,跟在身侧,眼睛在男人身上盯了一瞬。
几人边走边交谈,互相了解过后,男人的态度变得更加熟切起来。他告诉他们自己叫牟二,家里世代都是当地山里的砍柴人,他一直同妻儿一起住在这山里,媳妇带儿子回娘家省亲了,过些时日才回来,他今日本是去林中拾柴,没想到碰上了两人。
“这山旮旯里常年不见人影,遇上你们着实是意外。”
说话间,不知不觉走到了牟二的家——林间空地上,一间简陋到不能再简陋的平顶木屋,房顶用茅草随意盖了几层,将将能挡风遮雨。院外的篱笆搭了半圈,尚未建完,零散铺了一地木头麻绳。院子里放着两口大缸,半缸水都已结冰。掀开草帘踏入屋内,室内更是一眼望得到边,一张木头矮床,上头一床薄薄的发黄的旧铺盖,另一面墙边一张长柜,乌七八糟的杂物堆在台面,七颠八倒乱作一团。屋子正中一张八仙桌,围着两条长凳,算是屋内唯一可下脚的地方。小门往后拐便是灶屋,从此间卧房内无法探其究竟。
陆翾视线在屋子里扫视一圈。
“山里人家,住的地方简陋,二位多见谅。”牟二招呼道,“先坐着歇歇,我去给你们倒些水来。”
他极为热情地招呼他们坐下,然后脚步匆匆迈向外头,不一会儿,院子里传来“梆梆”的声响。
“牟大哥可真好客。”卫溱感慨道。
陆翾斜她一眼:“这才认识多久,大哥都叫上了,你倒也挺好骗。”
什么意思?
卫溱正想反驳,牟二端着两竹筒水进来了。
“屋子简陋,没啥好的用具,将就着喝吧。”原来方才的梆梆声是在砍竹节。
“哎对了,后头有我前日刚采回来的一些野菜,我去弄点儿给你们吃!”他一拍脑袋,话语匆匆转身迈向灶屋。
“不用麻烦了牟大哥!我们坐坐便走。”卫溱阻拦道。
“不麻烦,你们一天一夜没进食了,不吃点东西待会儿哪儿有气力走。很快就好,你们先赶紧将水喝了!”他叮嘱道,说完消失在屋后。
这人热忱起来可真招架不住,卫溱无奈,拉了长凳坐在八仙桌旁,余光望见陆翾,发现他这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虽然他平常话也不多,但今日好像格外沉默,不知是不是累了的缘故。
撇撇嘴,算了,反正大将军的性子就是这样,她现下也没精力管他那么多。
端起竹筒,正要往嘴里倒水,却被陆翾一把按住。
“别喝。”
“怎么了?”
看到他这模样,卫溱一惊,心里莫名紧张起来。
“这水有问题吗?”
陆翾没说话,接过她手中的竹筒,端起桌上那杯,走到屋子角落,蹲下身将两个竹筒里的水倒进了缝隙里,随后他走回来,垂首对卫溱低声道:“待会儿我假装晕过去,你过一会儿也装作身体不适的样子,引他露出马脚,我会伺机‘醒来’。”
这是何意,难道那牟二真有问题?
来不及询问细节,“哒哒”的脚步声在帘后响起,下一秒,就见牟二端了两盘绿油油的菜掀帘而入。
新摘的野菜碧绿鲜嫩,经过金灿灿的热油翻炒,冒着袅袅香气,看上去令人垂涎欲滴。只是在陆翾这一番嘱告后,此刻不管多美味的佳肴,在她眼里也仿若穿肠毒药。
牟二将盘子放在桌上,视线在空竹筒上掠过,开口道:“随便弄了一些,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尚可果腹,快吃几口填填肚子。”
他将筷子塞进卫溱手里,卫溱攥着木筷进退两难,晃晃悠悠伸向菜碟,正游移不定不知如何下手之时,一旁陆翾忽然闷哼一声,捂着额角身子一晃。
卫溱见状顺势扑过去,扶住他手臂:“哥哥你怎么了?”
冷不丁听到她唤自己哥哥,陆翾心一跳,甩甩头,抹去心头升起的那抹异样。
“哥哥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你说话呀!”
“我我”他虚弱出气,眉头皱成一团,身体支撑不住般摇摇摆摆,越来越往下倒。
“牟大哥,我哥哥他怎么了?”卫溱焦急地望向牟二,语带哭腔。
美人垂泪,楚楚可怜,然而一路上热情爽快的中年男人此刻仿佛揭下了亲善的面具,脸上露出狰狞骇人的笑。
“别担心,你马上也会和你兄长一样了。”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卫溱吓了一跳。
就在这时,陆翾忽然“嘭”的一声,整个人摔倒在桌上,不省人事。
“哥哥,哥哥你怎么了?你醒醒呀!”卫溱摇晃他手臂,一副垂泪无措的模样。
牟二不再好言好语,一拍桌子,狞笑道:“好了,你兄长已经昏过去了,识相点就赶紧将你们身上的金银财物全交出来,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我我们没有钱啊。”原来是想劫财。
她佯作惊慌,“你放过我们吧,我们真的没钱。”
“少废话!看你们穿的这一身绫罗绸缎,还敢扯谎说没有,趁我还好好说话的时候赶紧自己交出来,别逼我动手。”
这时,卫溱身子蓦地一晃,手撑着头,颤颤巍巍马上要跟着倒下的感觉。
牟二冷哼一声,“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们执意如此就别怪我动粗!”言罢大掌直接朝卫溱抓来。
卫溱啊了一声,整个人立马往陆翾那边躲,不管了,是他让她这么做的,他可得护着她。
电光火石间,原本趴在桌上不省人事的陆翾猛然睁开眼,一个抬手迅速回挡住了牟二的攻势。
牟二一惊,随即大怒:“好啊,原来你们骗我!”接着怒不可遏带着杀招袭来。
陆翾腿受伤奔走不便,撑着桌子借力上半身与他斡旋。牟二抡动双臂,挥拳而出,拳头带风,一拳比一拳狠厉,对着陆翾要害攻去。陆翾虽行动受限,但毕竟是自小习武,身经百战的大将军,赤手空拳尚能游刃有余。
两人在屋里展开肉搏,八仙桌被掀翻,四脚朝天被踢向墙边,瓶子物件乒哩乓啷倒了一地。牟二步步紧逼,使了全身的劲朝陆翾扑去,陆翾侧身一躲,手腕一翻,往他背上劈去。牟二被打得一个踉跄,站稳身后转过头朝地上啐了一口,气急败坏地抡拳而上。
卫溱找了个安全的角落避起来,不去给陆翾碍事,一面紧张地盯着屋中战况。
牟二借陆翾腿伤之利,将他逼到门边,陆翾顺势出到院外,牟二准备追上去之时,眼角瞥到门边靠着的砍柴的斧子,眼睛一红,弯腰一把抓起斧头冲了出去。
卫溱心一紧,追出门外。
牟二拿了武器愈加下手不留情,每挥一下都带了十成十的力。陆翾腿脚不便,更多的是防守,准备找到机会给对方一记猛击。两人身形如闪电,在院内缠斗着,陆翾手中没有武器,被牟二袭了一脚伤处,身形摇了一下,虽然立马稳住了重心,不过这下却给牟二钻了空子,趁势举起斧子就要当头劈下。
“小心啊!”卫溱喊道。
千钧一发之际,远处传来一声大喝:
“大将军!”
下一秒,一支利箭破空而来,穿过层叠枝叶,咻地一下直直穿过牟二肩头,他痛哼一声,手中铁斧脱落,双腿跟着沉沉跪下。
林中雪地里,出现了一队人马,为首的正是陵铄,他握弓疾跑而来,冲至陆翾跟前,上上下下检查他有没有哪里受伤,随后一撩袍摆,跪下双手抱拳:
“属下救驾来迟,望大将军恕罪!”
昨日霖王殿下被侍卫护送着回府,告知他他们在外面遇到了刺客,大将军追着刺客进了林子。他立刻携着两队护卫前去救援。顺着马蹄的痕迹找进林中,发现蹄印消失在了断崖处,搜遍周围不见,猜测大将军可能落下了崖底,他立马率队绕至山脚准备搜山,结果刚进去不久就遇上暴风雪,大雪封山,无法行进。他按捺下心急,待到今早天一亮便复进入山底搜寻。
好在他们运气好,走了不到七八里路就发现了人的踪迹,远远看到一间山屋,正打算前去询问,就看到院子里两人打斗的身影,大将军正和一个身形魁梧的男子缠斗在一起,陵铄二话不说,搭弓射箭,瞬时将那名男子拿下。
“您伤处可有碍?”
“我无事,起来吧。先去将那女人安置好。”
那女人?
陵铄转头,就看到站在门边表情有些讪讪的卫溱。
“卫夫子!你怎么会在这儿?”
他眉梢高挑,双目睁大,嘴巴圆张,满脸的惊讶诧异。
难得看到他一本正经的脸上出现这种表情,卫溱不觉有些新奇,她张口道:“嗯说来话长,还是先回去再说吧。”
陵铄压下满腹疑问,给她递上水囊和罩衫,吩咐一名兵士随行照看她,随后搀着陆翾走出院外。
而被几把长矛钉牢瘫坐在原地动弹不得的牟二,早在听到陵铄叫出的那声“大将军”后,脸色便唰地变得如纸一般惨白,表情僵愣,当下像只提线木偶般被护卫押送着跟随在部队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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