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那头如何风卷云涌远在边城的人们无从得知，年后很快便到了上元节。
喜庆的节日，城内外处处洋溢着欢欣踊跃的氛围，街道上从白日起便热闹非凡，人群络绎不绝，舞龙舞狮的，杂技戏法的，锣鼓敲得震天响，小贩们都赶在这大好日子出摊，卖力吆喝着，卖花灯的、首饰品的、小玩具的、吃的喝的，袅袅香气在空中弥漫盘旋。
这是瓒儿最喜欢的“灯笼节”，她早早地便换上了新衣，等着陆翾带她上街游玩。
夜幕降临，通街亮起了万千明灯，各式各样巧妙绝伦的花灯跃上屋檐、枝头、河道，花篮灯、树地灯、龙灯、纱灯五光十色精妙绝伦，看得人眼花缭乱，仿佛误入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瓒儿一上街就显露出平日少有的兴奋，挤在人圈里看人戏火看得意兴盎然，路过卖花灯的摊子，央陆翾买了一盏橘红色的兔子灯，拎着它左瞧右瞧嘴角就没落下来。
石拱桥另一头的草坪上有灯谜会，三三两两年轻男女结伴携行，一盏一盏巡过去，热火朝天讨论着谜语的答案。河边不少人在放河灯，大人们带着孩子，在纸灯上虔诚写下心愿，双手捧起轻轻放入水中，河灯转动几圈，顺着水流将人们的愿望送向远方。
空地上三五孩童燃起鞭炮，烟花爆竹的声色给这夜色平添几分绚丽的色彩。
瓒儿蹲在一畔看得入迷不愿离去，陆翾只好立在一旁等待。往年的上元节大抵也如同这般形式，人们举办的活动也无甚分别，不过若是山河一直静好，他希望百姓们年年都能过上这样平安喜乐的上元节。
陆翾视线漫无目的张望几瞬，正要收回时，忽地一顿，落在了河对岸不远处的桥头边。
那里站着一道熟悉的倩影，一袭绢纱描花长裙将女子的身姿衬得纤长秀美，乌发盘了个圆髻，上头插着一支鎏银簪，两侧难得点缀了几支珠花发钗，不若平时一般素雅清淡，想来也是为了映衬节日。
她一人独自立在桥边，不一会儿，远远跑来一个身着月白长衫，书生打扮的年轻男子，提着一盏花灯跑至跟前，将灯递给她。女子接过花灯细瞧一番，随即两边唇角扬起，露出一个欣喜的笑。
温暖的橘红灯光映照下，她白皙的脸颊也像打上了薄红，眼眸清澈水润，倒映着柔光，杏眼琼鼻，樱唇粉腮，当真笑靥如花。
陆翾静静注视着她的面容，脑海中浮现出那日雪地里莹莹白雪映衬着乌发粉腮的画面，不知为何想起了司马琰临走前对他说的话。
那日他在府门口同他道别，上车前忽然转过头对他道：“成韫，待海晏河清，给自己一个家吧。”
家。
陆翾细细咀嚼着这个字。
这些年他南征北战，仗打到哪儿便在哪儿安扎，漂泊在外已是习惯。母亲远在永安，瓒儿有府中上下照料，他无牵无挂般一心扑在沙场。
他想，如他这般漂泊不定的人也许并不适合成家，反正一个人这么多年也过来了，回想起来亦无甚不好的，这样的生活他早已习惯，多一个人想来也不会有差。
只是此刻遥望对岸那道绰约的身影，看着她面上灵动的神情，他忽然觉得，如今的府上或许还是冷清了些。
假如有一个家，家里有一个像她这样的女主人，每天瞧着这样言笑晏晏的脸庞，听着她浅笑低语，明媚的笑声回荡在府中各个角落，这样的感觉光是想想，心口似乎都要热上几分。
或许是受霖王的话影响，或许是今晚夜色灯光太美，安北大将军向来刚直的心今夜竟有些百转千回。
卫溱两天前收到秦朝之的邀请，那日学堂下课后，他拦住她让她等一等，神情一反常态有些扭捏。
孩子们都离去后，他在祠堂门边拘着手，小声问她两日后可有空闲，卫溱想了想，应该没什么事。
“不过怎么了？”她问道。
“嗯两日后是上元节，届时城里会有很多活动，很热闹，我想问问你有没有愿不愿、愿不愿到时与我一同去赏灯？”
哦，原来是元宵节到了，她一时没想起。不知这古代的元宵节和她以往过的有什么区别。
“行啊，那日没什么事情，正好瞧瞧戎城这边的上元节如何过的。”
“真的吗，太好了！那两日后你等我，咱们一同出发。”
青年显得十分兴奋，细瞧还有几丝暗藏的紧张。
不得不说这古代元宵节的热闹程度比起后世来也是不遑多让，晚照入夜，来来往往的人群摩肩擦踵，形形色色千汇万状的花灯令人目不暇接，一个赛一个精美奇巧，看得卫溱啧啧赞叹古人的匠心独妙。路过点心摊，瞧见制作精巧的雪花酥，她忍不住买了两块品尝，入口即化，甜度刚好，美味极了。看她喜欢吃，秦朝之又买了一些桂花酪和桂花浆让她尝，都是此地的特色小食，没多时，两人手里就提了一堆吃的。
美美饱腹一顿，散步至河对岸看花灯，灯谜会里大多也是如他们一样的年轻男女，秦朝之朝经暮史、博文多识，只略略思索便猜出一条条灯谜，很快引来周围一片叹服声。
望见卫溱同样仰首赞佩的眼光，他目露羞赧，拱手道了几句“谬誉”，便不再继续猜了。
继续朝前走，河岸有人们在放河灯，秦朝之问她想不想放，她觉着新奇，点点头，他便让她在桥头等等，他去买灯。
卫溱独自在桥头赏景，不一会儿，秦朝之提着两只素绢河灯回来了，递上一支笔，让她写上愿望。
两人来到河边，寻了个空处。
卫溱现下没什么心愿，只期望身边人平安顺遂，孩子们健康长大，于是在灯面上徐徐写下“国泰民安”四字。
秦朝之在一旁纠虑了半天，迟迟未落笔，卫溱见他发呆的模样，歪头道：“怎么不写？没有愿望吗，你现在最大的心愿应该就是今年会试登第了吧。”
她弯眉一笑。
“嗯”
“放心，以你的能力一定没问题的，祈愿不过是图个寄托，放不放都没影响的，我相信你。”
卫溱这话倒不是在安慰他，认识这么多时日，她看得出秦朝之是真正腹有才华之人，且懂得融会贯通，不是一味死读书的书呆子。若有机会出人头地，一定能有大作为，于公于己都是有利之事。
青年没说话，望一眼少女亮晶晶的杏眼，垂下头，嘴唇嗫嚅两下，有些隐忍，有些欲言又止。
半晌，他似乎鼓足勇气般开口：“开春后便是会试了，很快我就要离开戎城，前去都城应试。假若此番此番有幸考中，日后有功名傍身，你愿不愿意愿不愿意”
他的声音愈来愈小，说到最后更是声如蚊蚋，话语消失于喉，卫溱根本没听清。
“你说什么？”她凝目发问。
“算了，没什么。”他忽然泄了气，不肯再开口。
“你该不会是怕我看到你写的愿望吧？”她低头瞧一眼他紧攥手心的花灯，又抬眼看向他，“好了，我不看便是了，用得着这么纠结吗。”
她说着笑嘻嘻走开一步，拉出了距离。
看她退开，秦朝之反倒松了一口气——罢了，此时不是好时机，往后再寻机会吧。
他蹲下身，在素绢一面写下几行字，完后停了一下，抬首觑一眼卫溱，发现她正覆手站立，怡然有兴地四处张望。他咬咬唇，悄悄将河灯转了个面，在那面空白处又写下一行字，然后托起灯底，小心翼翼放入水中，轻轻一推，目送它轻摇了几下，顺水远去，他的视线也凝着在灯上，许久许久。
上元节过后，算是彻底出了年，人们恢复了往常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陆翾每日往返练兵场监督士兵操练，偌大的演练场内，呼喝声震天，沙土飞扬，士兵们分组进行着各项训练，有的列队长跑拉练，有的舞着兵器研习招式，有的赤着膀子两两对决，此间天气尚寒，沙场内却是挥汗如雨。
陆翾在高台看了一会儿，随后走下来在近处观察，间或指点兵将们做得不对的地方。那些得到大将军面授的士兵一个个激动得面带红光，转身后动作愈发有力，口中喊声也中气十足。
午时，伙头兵端出大锅，士兵们排队盛饭，有的端着饭碗找了个树干靠坐着吃，有的干脆随处寻了个空，蹲下身捧起碗呼啦啦把饭往嘴里扒。
康三拎着一个精致的红木食盒，里头是早就准备好的一盘盘菜肴，他走到最大的帐屋前，在门外唤了一声，后掀帘而入，里面却没有人。他疑惑地咦了一声，将食盒放在桌上，走出屋外，在周围里里外外转了一圈，才在远处的土坡上发现要找的人。
“大将军，您怎么在这儿，饭食给您端过去了，快去用膳吧。”
说完却不见眼前人有反应，背着手双眼望向远方，也不知在看啥。
以为是自己声音不够大，他抬步向前，绕至他近处，尖起嗓子——“大将军，吃饭啦！”
陆翾回过神来，睨他一眼，应道：“知晓了。”
“大将军，您看什么这么入神呢？”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大将军脸上出现这种表情，困惑、纠结、还有点无从下手的踟躇，向来坚毅果断的大将军，究竟是何事将他难住了？
康三望了望他方才视线凝时的地方，除了光秃秃一片灌木丛，啥也没瞧见。
“没什么，走吧。”
“哦，”康三应了一声，随口道，“您若是有什么烦闷难解之事不妨与属下说说，属下虽然没读过书没啥学识，但是打小四处奔走，混的人堆和见的事儿多了，啥事儿都通晓，就算没法解决，做个排解倾听的人也好，好过您独自闷在心中，仔细伤了心神。”
陆翾闻言耳尖一动，脚步停了下来。
不知想到什么，他犹豫再三后，抬眸盯着康三开口：“我问你，若是你对一个人”
“男人女人？”
“咳女子。”
康三眸子倏地一亮。
“大将军有相熟的女子？”
不怪他惊讶，跟了大将军这么久，他就没见过他身边出现过相龄的姑娘家。安北大将军的不近女色在军中是出了名的，不仅无妻无妾无红颜知己，连寻常也极少给姑娘家正眼。他们这帮军中久旷的粗老爷们儿，哪个不肖想着秦楼楚馆里小娘们儿的细皮嫩肉、娇声软语，偏只有大将军对此等妙事毫无兴趣，成日不是捧着兵书就是抱着剑，哦，当年打赌大将军的夫人和剑同时落水他会先救谁的人里也有他一份。
谁能料想今日竟然从大将军的口中听到他提及了一位女子，康三顿时有些兴奋。
“不是我，是我的一位友人，”陆翾顿了一下，“这位友人前段时日结识了一位女子，这位女子和他身边的其他人不太一样，友人现下发觉自己对她很是好奇，想要接近些，多一些了解她，却不知有何妙计。”
“可是位年轻姑娘？”
“是。”
“长得可美？”
“唔，”脑海里浮现出花灯下的灿眸朱唇，陆翾有些不自然地轻咳一声，“尚可。”
康三眼珠子转了一下，“看来是位年轻漂亮的小娘子，其实接近小娘子的方法很简单，无非四个字——投、其、所、好。”
“投其所好？”
“没错，观察小娘子平日里喜欢什么，照着她的喜好同她攀谈，譬如小娘子喜欢打扮，就送些胭脂首饰讨好，小娘子喜欢踏青出游，便带她去赏花乘船，谈话时也多往小娘子感兴趣的话题上聊，让她觉得你是个知己，日后接近的机会不就大得多了。”
“唔，言之有理。”陆翾细细思索了一番，随后赞同地点点头。
“所以，大将军您中意的那位小娘子是谁？”康三忽然贼兮兮地凑上来。
陆翾脸一板：“胡言乱语，说了是我一位友人，再胡说八道，军棍伺候，快些滚去操练！”他朝他屁股墩上一踹。
“是是是！属下这就走！”康三捂着屁股蛋一溜烟跑走了。
留下陆翾在原地兀自沉思。
投其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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