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腾人的法子,有的是。
碍于新君临朝,刘夫人还不那么明目张胆。
齐女受到折辱却不得不从的样子,只能悦她一时。
便是揪着点小岔子整治,又济得了什么事?
成天瞧着那张要死不活的脸,眼里没个干净。
正想着怎么才能消解百愁,前方传来消息。
天子发诏封君,要老二前往王城,面圣加爵。
接到诏令后,老二并未立即出发,想是怕空巢被占。
直捱到初春,才总算肯走。
二公子离城次日,一切如常。
正是春耕繁忙之期,苦役们在田地里劳作整日。
至黄昏,听到上面喊吃饭,都不管不顾,没命地赶。
偏生锦儿得了叮嘱,不把事情做好,就放不下。
分派给她的工作,总比别人要多。
等把手头的活忙完,已经晚了不少。
她搁下舀粪的兜子,心想这趟笃定又要挨饿,也就不急了。
打算先去清洗行头。
于是挂上空桶,挑起担子。
正要走,突然眼前一晃,被人给拦住了。
锦儿吓了一跳,抬头看上去。
截下她的,正是代管这块田地的监工。
锦儿不知道这位叫什么名字。
只因他样貌瘆人,身躯佝偻且庞大,众人私底下都戏称他为“丑牛”。
据说这丑牛,原本是个掏粪工。
肯吃苦,气力又大。
才给他当个小头目。
因这处地偏,非要个踏实牢靠,能看得住人的。
丑牛平日里不怎么搭理人。
虽然职责所在,少不了盯梢催工,却没见他特意刁难过谁。
有些杂役一开始怕他,时日久了,见他不拿威作势,反倒还在他面前说些膈应话。
他倒也随人挤兑,从不计较。
锦儿见丑牛下地干活时,做事熟络。
曾提着胆子去向他请教。
他只斜瞅一眼,睬都不睬。
锦儿只觉得那一眼——精光闪烁,极是凶恶。
从此再不敢招惹。
怎么今天,他倒主动找来了?
“你有什么……”
话没说完,就被丑牛翻转身体,倒纳怀中,一把捂住嘴,将身提了起来……
这会儿,田夏还在君母殿尽孝。
九月观里。
小葛照常开灶炖汤。
二公子走前,特意遣人援送一批物资。
里头有些时令货,她们舍不得吃。
拣新鲜可用的,搭配肉骨,熬煮成汤。
气候已经回暖,小葛做汤时,也更加注重清爽。
边角料切碎了,做成肉糜,吸附杂质。
漂出肉糜,即成清汤。
熄了炉火,一大锅子滚烫。
等沸声止住,小葛小心揭开盖子。
恰在此时,文姜姑姑走了进来。
“好了?”
“还要凉一凉。”
“你先去瞧瞧轮班的侍卫到了没。”
小葛依言去了。
文姜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瓶,一整瓶汁液全倒进汤里。
小葛把汤吊得极清。
汁液橙黄的,倒不染色。
刚入汤时,蒸着热气,一股甜腻扑鼻。
等融透了,气味变淡,鲜香依旧,几乎闻不出异味。
即便细嗅之下,略有不同,也堪称甘美。
【痹药苦涩,会败口味,这种小儿用的安神药,多加些倒无妨,稍见效用,却能叫人浑然不觉,才是最好。】
不多久,小葛回来,说轮班的侍卫都到岗了。
文姜就同小葛一起,把大锅和碗笼,分了两趟,抬到门口。
小葛照着先前的习惯,先去跟当班的领队打招呼。
虽然小葛说三五句,人家才回一句。
但两人面上都带笑,挨身站着,也算相当亲近了。
记得刚开始送汤,还天寒地冻的。
那领队打着哆嗦,怎么也不肯受她们好处。
小葛追在人屁股后面,“大哥"长,"大哥"短。
碰了一回钉子,也不怕再碰第二回第三回。
若换作锦儿,万难之下,也屈不了身。
文姜平日里跟小葛相处,只觉得她乖巧听话,处处叫人舒心。
其实单看外貌,这丫头清汤寡水,无甚出众。
笑起来,却自有一股花蕾含嫣的甜美。
但她对着侍卫的那种憨笑,总让文姜觉得,不似她寻常笑得讨喜。
因小葛身材娇小,脸上稚嫩未脱。
看着就像刚抽芽的柳条一样,十足的纯然天真。
她又总能说出热人心窝子的话。
刻意讨好是显然的。
又像小娃娃追着大人要糖吃。
更有些什么动人心弦的,倒是说不清了。
只知那领队没几天,就被缠磨得,跟她搭上了话。
头一句便是:
“不如小妹子先吃一口,我也好叫兄弟们都跟着暖暖身子。”
小葛听话得很,当下把汤舀进碗里,吹了吹,自己吃下一口。
唤声“大哥”,笑盈盈捧上去。
那领队就着小葛吃过的碗,把汤喝了。
再让小葛依样画葫芦,去伺候他每个手下。
如此小半个月下来,就把每日送汤,做成了常事。
领队的总算肯敞开受用,也不用再吃小葛的过口汤了。
小葛不拘白天晚上,凡有闲时,总要进进出出,与侍卫们搭话。
那些侍卫见她年岁小,嘴又甜。
哪怕不主动搭腔,也不嫌她套近乎。
只要领队不在近处盯梢,大有主动去喊她的。
有人站久了嘴干,也不过要口水喝。
有的就纯粹是没事找事了。
只是不管哪种,小葛都能照应妥帖。
文姜自己,却绝不踏出院门一步。
只管守锅舀汤,把碗交给小葛分送出去。
看着那丫头一趟趟来回,额上出汗,气喘吁吁,还能笑意盈然。
倒不知该叹服,还是该唏嘘。
忙了一圈,锅已见底。
小葛缠着那领队,拉了会儿家常,才收拾锅碗,跟文姜一起抬回去。
回去后也不偷闲,自觉去打了水,蹲在大盆子前刷锅洗碗。
正忙着,忽然身周亮光闪动。
听到一声大喊:
“快跑啊!”
扭头一看——那边墙头,一排烈焰窜起,火星溅射。
没等她回过神,就见文姜满脸黢黑,从院门下跑出来。
直奔到她身边,一把拽起,顺手在她脸上抹两下。
拉着跑了出去。
刘夫人冷冷注视着田夏——左脸上,鲜红的巴掌印。
这好歹是她唯一的“长孙媳妇儿”。
她自己动手教训,谅老二也找不到名目袒护。
若换旁人代手,可就难说了。
可她老人家奋力一记掌掴,没感到半分痛快,只觉得手心发麻,还有些疼呢。
田夏把翻倒的水盆摆正。
趴在地上擦水,边擦边道:
“都是晚辈的过错,没凉好水,烫着君母尊脚了,君母大可罚晚辈跪在外头,跪一宿也是该的。”
其实水温茶温,稍冷稍热,都只是借个由头,方便整治。
但凡是个人,又是先君夫人这等身份的,总要吱一声。
但凡吱这一声,就更有她受的。
偏这个好孙媳妇儿,分明面有不甘,却总不肯在言行举止上露岔子。
看似是块烂泥巴,任由别人搓圆揉扁。
实则让这挑刺的活儿,越做越不得劲。
刘夫人实在是不想花精力跟她耗下去了。
只要她立时死透,方能大快人心。
“不说你尽心,也算尽力,便有小过,倒不至于放出去丢人现眼,罢了,挑些吃食,送回去吧。”
田夏心知,要把她摆布到什么时候,全凭刘夫人心情。
一般天没见黑,只叫侍女送到殿门口。
如果一不留神折腾晚了,就叫监人“陪护”上路。
每次陪送的人都不一样。
田夏拿着抹布,跪在湿地上:
“惹君母不快,晚辈实在难安,总要稍作弥补才能放心。”
刘夫人暗自冷笑,心说你以为甘做王八犊子,就能保得住壳儿?
既然不想当人,就由得你多赖一时。
田夏得了默许,又趴下身,慢慢用布擦地。
布湿透了,就把水拧在盆里。
一遍遍的拧,一点点的擦。
正仔细收拾时,姚管事进了门,在帐口急报:
“禀君母,九月观……烧起来啦!”
田夏一听,撒开抹布,爬起来就往外冲。
却不想跪得久了,脚麻腿软。
一蹬之下,顿时乏力,倾身扑倒在地。
忙回身哀求:
“请君母快去救人!”
刘夫人哪在乎齐家两条人命?
但九月观属她内宫,总也不能任由它烧个干净。
“那地方临河,叫人取水灭了就是。”
“回君母,侍卫早已行动,还叫了巡视的与周边杂役帮忙,那火却灭之不去,火势反倒更见旺盛,已蔓延开了!”
田夏一反常态,瞪向刘夫人。
也不说话,只透出不敢置信的神色。
刘夫人瞬即领会出来。
“莫非你以为是老妇授意纵的火?笑话!还不快派人施救!”
姚管事领命去了。
刘夫人想着反正烧都烧了,只恨怎么今儿不给齐女休一天假。
干脆让她跟着大火,一起化为灰烬。
倒省了后面不少麻烦。
可火势一旦起来,是再也瞒不住的。
真要烧死,反倒惹人说嘴。
至少也属她当家的不尽责。
即命更衣,叫御喜伴着,招聚一干仆从,要去瞧个究竟。
便只做个样子,也总要做得像样。
田夏尾随众人,风风火火出了殿门。
路上幽暗,她把脚一转,悄没声息地离了群。
拆下假髻,脱去外衣。
里头穿的仍是丧服,却是小葛的一件。
她走得不远,还按原路返回。
君母刚带人出去。
守卫见有侍女回头,也不跟他们打招呼,似熟门熟路,直跨入门槛。
想是受了差遣,也没拦阻。
田夏并不刻意避人,只低头轻踏碎步,拘着走路。
往来仆从只当是一个普通侍女,对她视若无睹。
她就这样一路畅通,来到中院,在一处不大起眼的景观前停下。
周围绿林蔓生,新苞绽蕊。
正是万物萌发的好时节。
在这座经人手雕饰的殿堂里,处处可见盎然的生机。
田夏把杂物丢了出去。
退后几步,束紧衣裙,指入袖袋。
抠出一条小小竹筒。
拔开塞子,尖头上黑里透红。
轻轻一吹,星斑闪耀。
向灌丛中一投,火焰瞬即腾起,朝着布好的路线迅速延伸出去。
【岩窟深处有黑水冒突,溢出于外戈壁,池沼受染,人皆称鬼神作祟,视为避忌,不敢接近,后有迁徙者被困其中,偶然发现水尽可燃,细察之下,见池面黑油遍覆,刮油引火,煮水沸食,那刮聚而来的黑油便称泽脂。】
岩窟黑水——将军搜集来,只作军用,尚嫌不够。
存留给她的,是从池沼刮取,未经处理,都混有杂质。
天若太冷,稠厚如糜,装入药瓶内,流通不畅。
天若太热,又化为水样,融入土壤,难免不够劲道。
恰当的流动性和稀稠度,就存在于这一段余寒初去、暑气未至的时节。
将此猛物,充作安神药。
进出时,坦坦荡荡随身携带。
观景时,偷偷摸摸点滴渗漏。
黏附在枝瓣间,结垢于土壤上。
该从哪处起,该往哪处生。
全由她一人定夺。
火势起得异常迅速,火舌如电游走。
那些被精心培植的花草树木瞬间卷进火焰里,一并作了燃料。
它们在火中摇曳的光影,随之升腾而起的星点。
比繁茂至极时,又不知艳丽妖冶多少。
看到这烈焰焚烧的盛景,田夏脑中浮现出她娘临别的笑颜。
随之联想到血肢横飞的战场。
在火中隐约可见一副燃烧着的巨大骷髅。
焦黑的废墟上,破土而出,一株新苗。
田夏一向不通诗道。
借物抒情——此时才算体会到皮毛。
眼见群人往外窜逃,她正打算混入其中。
刚一转身,乍见一道人影,悄然立在不远处。
田夏想也不想,管那是谁!
当下就要冲撞而出。
却不料那人将一物丢在她脚前,掉头就跑。
定睛看了看背影——头戴纱帽,身形纤细。
不就是近日抱病避人的秋玲?
田夏弯腰拾起地上的东西,是一个锦囊。
跟洛水以前要给她的一模一样。
说里头是刘夫人的信物,可自由进出宫门。
田夏也不拆开,只往怀里揣了。
在一片混乱中离了大殿,直奔东门。
向看守的侍卫求援。
君母殿的方向一片红光闪耀,浓烟滚滚而升。
值守的领队已然看到,正在忧虑。
听说有人放火,意图行刺。
即命调动援手,自带人救驾去了。
留下四名侍卫。
那其中一个侍卫,见田夏杵在原地不动。
上前问她:
“还有甚事?”
田夏道:“君母有命,凡持她信物进出宫门的,必要擒拿住。”
那侍卫道:“却还没碰到那样的人。”
田夏抿嘴一笑,那侍卫正觉得奇怪,却听身后传出几声异响。
刚要回头,喉咙已被利刃贯穿。
仰面而倒,临世一瞥——他三个队友已默然扑地。
在他们身后各站一人,只瞧得见腿,再也来不及朝上多看一眼。
“姐,你也忒慢,可憋坏咱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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